初中1年级 - 小说 阅读指导

　　
　　
　　
　　
　　
　　
　　
　　
　　七岁那年，你被馆陶公主带到尚不是太子的刘彘面前。

　　漫天丽色里你的脸庞泛着斑斓的光，桃花都开败脚下，因衬不起你的容颜。你穿红色的衣裳，绣了满身的并蒂莲在早春的光泽下白得耀眼，开得绝美，正如那一年年纪小小但如旋即绽放的花那样美得快要遮掩不住的你。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看久宫人虚与委蛇却身出染缸，即使穿那样火红的袍子也并不媚骨妖艳，一张稚气的脸被裹在宽大的衣袍中但并不显得无助，只越发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凌乱的线条勾勒出你清晰五官，没有任何花饰发簪衬你的云鬓，阳春相宜便成最好的点缀，但仍高不可攀。

　　五百多名宫女，你被母亲有意安插在最后。她是甚为聪明的人儿，领着刘彘走到每个模样不同但神情相似的宫女面前问他喜不喜欢。刘彘对着一张有着毫不掩饰欲望的脸摇一次头，馆陶公主便加深一分嘴角的笑意。最后五百多名宫女都被她挥手遣散，独独剩你一人低着头不卑不亢。她上前用手指捏住你下巴抬高，这是我女儿阿娇，彘儿可是喜欢？

　　年幼的刘彘脸上厌倦的神情在你抬起头后彻底消失殆尽，你和你母亲都清楚地看见他眼底一片潋滟忽然就成了你的身影荡漾。他渐渐地咧开嘴，抬头天真地朝你母亲笑，阿娇这么漂亮，彘儿当然喜欢，以后彘儿还要造一座金子做的宫殿给她。

　　于是馆陶公主就笑了。谁都知道童言无忌，但刘彘的话却是在她和王美人一场交易间的重要允诺，而你不幸成为即将送上棋局的棋子，未央沉浮，你的存在只是为成全馆陶公主的半生荣华。但母命难违，况且你是那么地爱她。

　　也许没人知道你心底到底想什么，那时你定然早已不再天真地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或许你早已看穿大人的把戏只是无力去揭穿，因为只要一仰头就会看见面前的刘彘展露出的笑容。所以在母亲问你愿不愿意嫁一个好夫君的时候没人听到你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只是所有人都看见你抿紧唇没有说话， 轻轻地对着你母亲点头。

　　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你觉得刘彘母子是如此可怜。因为就连现在签下的一纸婚姻，都不过是在太子刘荣他母亲粟姬那里受拒抛弃的邀约而已。

　　肩上忽然一紧，你抬头往上望，是来自母亲的力道，她在年幼的你眼里望过去还是有些遥不可及，想要看到她的整个面庞并不容易，而你的个头和角度只够依稀望见她脸上挂着的深浓笑意。


　　
　　是从那日起，刘彘易名刘彻。人彘，乃是宫中极刑也。自出生起他的名字跟随他便带有低微下贱之意，而一个未来的一朝天子，又如何能得配得如此的名字。


　　
　　也在那之后，宫内开始风波暗涌。寻常日子里总是能够听到大殿之上陛下大肆责骂刘荣的话语，不过年仅十几岁的少年，又是刘彻的兄长，却不知为何频频犯下让帝王雷霆大发的祸，惹得粟姬一袭珠光华衣地在殿前长跪不起。

　　甚至不出几日以后，他日太子刘荣竟被贬为临江王，一时间宫中人心大乱，那些原本与粟姬交好的朝廷势力纷纷溃散，有如大势临头向刘彻母子倒戈。

　　你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并不吃惊也没有流露过多的表情，第一反应是母亲的挑拨离间和笼络人心起了作用。在你看来粟姬当初不识时务与母亲作对算是应得，只不过牵连一个无辜的刘荣，但在宫中受到牵连的又岂止他一人？就连你自己，也不过身为区区一枚棋。

　　因此你与刘彻越发亲近，他教你骑马，在马疾驰的时候任由你挣脱缰绳抱紧他腰，指甲抠进他血肉。也教你男孩子的射箭，做你箭靶，让你射出的箭因箭法不精而擦过他额头，血流如注，在所不辞。在节日的时候他会带你出宫去逛集市，集市人潮涌动，稍不留神擦身而过的人就会将你瘦削的身体撞倒，而他牵着你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反而越发握紧，直至手心溢出细密的汗来。

　　但不论刘彻做什么都难得换得你一个浅淡的笑，你总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而是将心底炙热用冷漠外表来掩饰一番，仿佛他做这一切都是应该。因为你从未相信过他可以给予你一个未来，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母亲改变他的以后，因此你认定他是为皇位而对你费尽心机刻意讨好，所以从不在他面前轻易表露心迹，哪怕那些他护你时无半点虚情假意的模样和记忆历历在目。

　　只有一次，十六岁那年的元宵节，刘彻和你偷跑出宫在夜里的护城河边放花灯，寒风萧条冷雨逆来，他却扎破了手指为你亲手扎好一只花灯。你拎起花灯，他附在你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好像那是一个极美的承诺，你忽然就笑起来，笑得像那夜荡漾的水波那么美，然后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措不及防地掉下来，在他怀里褪去了一直以来的伪装，像个孩子那样无措。

　　如果一切都停在那个时候该多好。年少誓言的单纯美好还未崩塌，而你的笑就在那个年纪摇晃，渐渐在后来支离破碎。


　　
　　也许你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慢慢地一点点褪去它的原貌，在层层剥离下生长成了新的样子。

　　刘彻终究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登基。他终于如愿以偿。你满眼贺喜的目光，仍旧是用从前的模样对他，却发现他对你的态度已越发冷淡。

　　在刘荣去往封地之后他封你长安女子多年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然而他却有意无意地将你冷落在新房。在你着一身惊艳无数目光的嫁衣等待他揭开喜帕那夜，他却在宫中殿上大摆筵席，请来钟鼓乐师与身边亲信，莺歌燕舞，沉醉于酒肉之中好不快活。而等他在殿上醉倒后醒来已是次日，你坐等他一夜后便发起高烧，脸色苍白且无力，再多妆容也难以掩饰你眼角眉梢的疲倦与憔悴，你昏迷前口中却始终念叨着他的名字。

　　但在连烧三日之后醒来，身边却只有母亲冷着一张脸为你换着一次次冷帕子。而她告诉你，在你昏迷这些天他不曾前来看过你一眼。你看见母亲咬牙切齿地站在殿上咒骂刘彻，只为他从平阳公主府带回的一名侍婢。

　　负心这两个字教你冷笑不已，你忽然很想对母亲说一句不过一场交易，一切约定中并未有过刘彻一生一世的宠爱，从七岁到十七岁，他待你十年不薄早已足够。只是在很多年后想起他亲手为你扎花灯那个无措的夜，还是会在夜深无人的时候悲哀地恸哭。

　　你还是信了母亲的话，认定刘彻是薄幸，所以在他要求封妃来征询你意见时面无表情地点了头。“妾有何德何能得以改变陛下的意思？君既是情愿，那便去做了便罢了。妾要就寝，君请莫扰。”夜色里你头也不回地离去。但只要你回头望一眼，就会发现他的眼中盛满悲伤，可惜你不曾回头。

　　子夫被封夫人，几乎每个人都将她传为神话，不过是出身卑贱的一介奴婢，却被封高位。而他们并不会猜到，在日后你会被废，而子夫荣登皇后之位。


　　
　　胭脂香，水袖舞。你再也猜不透刘彻的心。曾经你以为自己早已洞悉别人眼底的计谋，但刘彻变得时悲时喜，有时候你甚至恍惚发觉他环抱莺燕时目光中流露似有悲伤的那抹温柔是为你。

　　四季流转，岁月渐老。点起一盏流香，室内便是温暖如春，照亮的是一整个殿上的富丽，但又是那么落寞。没有刘彻的陪伴，亲人的来访，你一年年相思渐生，憔悴颜衰，变得冷清的不再只是屋子，还有你逐渐干枯的躯壳和虚空的灵魂。

　　与你相处从小到大的侍婢心有不甘，几次想要去求刘彻都被你拦下。你说，不屑求他。他与母亲已给你够多东西，哪怕总是被和他的回忆折磨也不愿失掉尊严去换一丝他的怜悯。

　　你不喜卫子夫的乖顺嘴脸，她和自古以来的太多嫔妾妃子相似，耍着女子自以为是的心机去换取宠幸，其实不知帝王应早就看穿。假意的表演，也注定换不来真心。

　　但你不争，不见得别人也会容你。也许卫子夫对你和刘彻的十年心存蒂莽，所以还是决定以巫蛊之名嫁祸于你。禁令的诏书被刘彻反复地描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下达。你被废黜皇后之位，退居长门宫，终身不得以见帝容。

　　也罢，也罢，终究他还是成了一世明君，在芙蓉盛世里有所建树。又怎能以儿女情长奈何你一小小女子。

　　得知消息你仍是同许多年前得知太子刘荣被废时的神情一样，不哭也不解释，却是披一身红衣，落满身的花瓣，芬芳旖旎，在秋日里显得有些凄凉，最后消失在你与刘彻初见的漫天丽色中。


　　
　　青灯长卷，佛文经书长伴。然而终是这样卷一纸经纶的日子你过不下去，如同开得绚烂的花，过早地到了耀眼之处就以极快的速度萎靡。你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恶疾所缠，相思苦熬，终被病倒，抱着对刘彻的遗憾死去。

　　这大抵是刘彻身为一个帝王不会想到的事吧。

　　在旁人看来刘彻在你死后越发沉迷酒色，立了一任又一任的皇后，三千佳丽置于牡丹后院。子夫也以极寒凉的下场全盘覆灭，他似乎并未受任何打击。但史书后来的记载说明了一切，所有妃嫔都先他一步入棺，最后一任皇后，那个名唤赵勾践的绝色女人被开了立子杀母的先例。

　　于是所有的后人都说是你的下场最幸运，你的善终，比卫子夫的自缢，李夫人以掩面的惨死，赵勾践的人头于刽子手刀锋中落地都要好上太多。但他们不懂，你内心的凄苦与煎熬，比谁都要多。长门冷清，寂寞成塚，你至死不提刘彻半字，因为你从不信，他爱你；你以为，他未曾对你有过丝毫感情。

　　但最为可笑的却是，他后来的每位妃嫔都有你的影子。你尸骨寒凉，他为你在椒房殿守一夜的灵。直至他临终那时，都像梦魇般唤着你的名讳。阿娇，阿娇。一声声，冰冷彻骨，但为时已迟，你已抱憾而去。

　　他从未告诉你，其实他第一眼见你眼中便已有惊艳，那番话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出自真心；他也没有忘记他给的承诺，只是从七岁到十七岁，他的耐心消失殆尽，以为你不爱他，因而有意冷落你只是想试探你的态度，甚至将子夫带回宫中只想让你怒极而与他争吵，但你却越发冷清无言。于是他心如死灰，信了子夫的谗言，一纸诏书将你后半生的灵魂幽禁在落寞深处。


　　
　　你终于还是求得一个完满的结局，哪怕太迟，太迟。
　　彼此如孩童倔强幼稚，你依旧那般清冷的面容飘忽空中，像是容颜永远都不会老去。

　　
　　阿娇。阿娇。
　　你在黑暗中好像听到低声的絮语，轻得像柳絮飘散空中。
　　迟来的应声，在刘彻十六岁扎花灯的夜里之后的六十岁死去时再一次重申：
　　此生执手不换，唯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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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2012年11月25日写的文，略有改动。
回过头看那时的东西，似乎带了那么一点幼稚和不成熟，但是又是这样，才能让我们看到一点点的改变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