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与小资情调的拥抱始末及现代人的“村上追溯”
我跟丢了一位大师,他的名字叫村上春树。尽管这个名字音韵无比优美,我却一直很“怕”它。
非常怕,怕他揭露自己非小资产阶级的真实面目。原因是因为一篇高三学长写的被当作国舆论文范例的文章。在看那文章之前,我仅仅接触过一本《海边的卡夫卡》(那还是半懂不懂的青春期时代),偏偏又过了许多年,对村上的文字早已没有印象。我敢说,那篇文章的理论高度绝对不亚于林少华先生的任何一篇关于村上的研究论文,我在所谓“镜像结构”的迷雾之中,一不小心,就把村上先生给跟丢了。当然,我也无法怪罪这个学长太深刻太难明白,因为首先,文科论文如若是完全自己写,那恐怕全中国的学者都要过劳死;其次,我本来就出身贫农,小资从来就不是对我的定义。然而,身为全省最小资情调的中学的一名普通学生,我终究还是没能坚守,抵御住那么一股腐朽的小洪流——村上还是相当红的,每个大书店畅销日本小说架上被翻得最烂一定是《挪威的森林》;而我的书架上也有一本:只不过,是,全新的。
村上是小资这些年来的热捧对象。讨论是先有孤独小资孕育了村上的世界还是村上的小说孤独了小资,毫无疑问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至少对小资阶层崛起较晚的中国来讲,它们是互相助长的。然而,有趣的是它们的结合。村上春树与小资的关系本就是高于血肉的,但它们的粘连的精妙,却让人叹为观止。
一、哲人与意匠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村上春树《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
我们极多地这样形容一个人的字:精致。
我常看到平假名有非常精致的字体,就如精致的日本人。有些时候,我们也用这个词形容一个人的文字:文笔精致,读它,就如品尝一道菜——但如果要把这个字用于村上,恐怕就还要添一种用法。村上春树是命题的艺术家,他有一双天生敏锐的捕捉小资喜好的眼睛。倘若某个校园间的文艺小青年看到这次的作文题是村上的手笔,必定会鼻血洒疆场而无法自拔。村上春树尽管属于我外婆的同龄人,却毫无疑问对应着七八九十后的心态,挑剔于食物,亦挑剔于文字细节。尽管“挪威的森林”本只是披头士的一首老歌,但到了中国就带着北欧来的水汽,而变得新鲜了——当然,村上的题目也是中国歌手争相抄袭的对象。《且听风吟》就是典型。毫无疑问,村上春树是步入小众的一张通行证。但究竟是村上先生意匠之心还是他人所致,这一点上却没有定论。
至少,对于村上作品中国译者的匠心,我还是感到相当愉悦的。
在我那本借期14天的村上文集中,我发现了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书的扉页写着文集英文版的名字,那是头一篇文章的题名《袋鼠佳日》,然而,这本中文版文集却把书名换成了文集的第二篇——冗长而诗意的《四月的一个晴朗早晨,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这时候我对译者林少华先生开始肃然起敬了——我用微软拼音的时候打出“林少华”三个字居然不用任何选择(这让我怀疑起了《蒂凡尼早餐》作者卡波利的知名度)!毫无疑问,小资阶级是精神疲软的,而如果没有让人眉毛一挑的书名,村上也完全可能被放在6折书的书柜上。让我们再来看看村上的其他题目:《舞舞舞》、《三十二岁的Day Tripper》、《海边的卡夫卡》……题目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了,音韵中充满起承转合的悲欢,正如村上春树这个让人有阅读欲的名字一样。我敢说,村上名字的日语读法,也是没有那么好听的。
语言的魅惑,并不在他们各自的狷介,而在于一种彼此的升华与自由。
二、虚无的永恒里爬出孤独的生命
那时我懂了,我们尽管是再合适不过的旅伴,但归根结蒂仍不过是描绘各自轨迹的两个孤独的金属块儿。远看如流星一般美丽,而实际上我们不外乎是被幽禁在里面的、哪里也去不了的囚徒。当两颗卫星的轨道偶尔交叉时,我们便这样相会了。也可能两颗心相碰,但不过一瞬之间。下一瞬间就重新陷入绝对的孤独中。总有一天会化为灰烬。
——村上春树《斯普特尼克恋人》
村上春树属于生活在自我狷介中的普通人。
他有安定的居所,漂浮的信仰,和无处摆放的对永恒的不存在的渴望。这是村上笔下的每个人,也可能是村上本人,亦是他的读者群。这种空洞之中生存的现代文明人,是村上故事中的每一个“我”的存在的映照。村上的“孤独”是群体性的孤独,如同一种传染病,每个人都为此身陷,每个人都在被医治或是自我医治,满世界同病相怜的人,但相怜的却都是彼此在对方身上的镜像——以至于,看见的,只有孤独本身。村上在他的《且听风吟》中就曾写道:“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任何人都想活得冷静。”这个时代,对于我们,就像风中少女的背影,扬起的发丝还能触及我们的耳隙,并没有走得太远。
村上的“人”是消极的动物,他们的动作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高雅地爬。匍匐在命运脚下,胜利者的头颅也是微贱的。在村上的逻辑里,永恒是抵抗宿命论的;而这种抵抗对于宿命的威力,则微乎其微——在那篇文字异常漂亮的小说《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中,我们捕捉到这个句子:(十四年前许诺若再见面就结婚的一男一女)两人记忆的烛光委实过于微弱,两人的话语也不似十四年前那般清晰。结果连句话也没说便擦身而过,径直消失在人群中,永远永远。村上终于按捺不住地说:“无情的命运!”永恒固然美好,但是与宿命抗争的结果,却只是淡淡的那句:“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感伤吗?”着实感伤,但却充斥着另一种绝望的情绪:因为如同寂寞而百无聊赖浮于生活的的小资产阶级一样,就连绝望也不是彻底的[1][1]。
村上的“我”总是匍匐着寻找自我,而这种找却让“我”步入永恒的虚无——这永恒唯一的存在之中!
三、做梦的现实主义看客
我觉得有必要以未经世俗浸染的非现实性来弄清我们周围的现实性。……现实的是非现实的,非现实的同时又是现实的——我想构筑这样的世界。
——村上春树《EUREKA》一九八九年临时增刊号
我非常欣赏林少华先生对于村上现实性的探讨。
那段话相当有意思——我在这里按照原来的大意重复一下:村上就像开了一家小酒吧,电视里幽幽地播放着现实的录影,而人们也不再独自承受对现实的恐惧。说到这点,我忽然很有欲望把他与一位我们同样熟知的作家,米兰昆德拉相比。米兰昆德拉与村上春树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共性,那就是他们都喜欢用小说阐述自己关于现实的哲学——然而他们的叙述方法却完全不同。米兰昆德拉的现实是一盆冷水,带着理性的势能俯冲,而以极大的动能穿透我们的意识。而村上春树却是温柔的,正像他没有昆德拉那般的硬汉外表一样,他的伤感是抚慰性质的,虽然不温暖,至少有所麻醉。村上的主人公们做着斑斓而无望的梦,它们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如果说把欲望与肉体描写得感伤而唯美已成为日本主流作家的通性,那么毫无疑问,把现实与虚无之美推广到整个文字与精神领域的个性,就应是村上的独有。村上是一个做着梦的现实主义的看客。他让人笑的时候,人们丝毫感觉不到嘴角的上扬便已带笑意;他让人哭的时候,眼里却只有酸胀,没有泪水的喷涌。一切在时潮的速度之中是慢而无法证实的,却又是留驻在人心中的唯一的真实。而村上从来不会是一个人的一个人——他不同与Frantz Kafka,他是社会人的典范,却是茫茫众生中孤独的向日葵。而这种以现实为后的虚无也给了寂寞的文明人一个庞大的怀抱,在这种不知不觉的灌沃之中把归宿安放。村上的主人公是旅人,但和他的全部读者一样,每一个,终将成为归人。
梦着一个梦,躺在村上春树的掌心。
村上春树是现代的奇迹,小资的空洞精神空洞的安放,他的这种揭示敏锐而不残忍:忽然想起一句曾被那学长引用过的句子——“日本因经济繁荣而得意忘形了,精神是空洞的,你们知道吗?”三岛由纪夫看到了,他选择了以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方式告知整个世界……但他却不曾看见,沉沦的岛屿,今天已成绝望的大陆。我们依然盯着电视屏幕——“四月的一个晴朗早晨,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但我们曾经作为生灵的那些太多的百分之百,却早已被虚无的拥抱淘汰。与其说我们是在拥抱村上的小资情结,不如说,是现代生活的虚无抱紧了我们,我们抓住了一味药,而这味药,恰恰是村上的边缘世界。不幸的是,我却跟丢了他和他的文字,而迷失在一种无尽的迷失里。我面前的挪威森林,我不敢进去,我怕那里让我学会新的被所有人所共有的孤独。学会同一的孤独固然是消解孤独的一个手段,却不是每个人都愿付代价的事情。酒再醇美,也不会有人千杯不醉;况且,尚有人不饮即醉。
我跟丢了一位大师,他的名字叫村上春树。他在哪里,我又要不要追上他呢?
[1]原句是村上本人的一句名言。“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且听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