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面是在学校,以“同学”“同桌”“一帮一”的身份被拉上了某种联系。不知道为什么,在外婆家的那几天我们已多了几分熟悉,坐在教室里尽管朝夕相对,还是各自一言不发。只是不可否认,镍钒朝我笑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几天里,我都仿佛活在梦中,恍恍惚惚的,明明什么也没想,让人看起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明明脑子里空空如也,镜子里的自己却看起来心事重重,表情沉得厉害。甚至我都忘记了一样我曾经爱不释手的东西。
晚自习上,四十六只右手握着钢笔在稿纸上演算数学习题,唯有我望着空白的作业本发呆。我常常想,简·爱小姐在洛伍德学校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呢?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一样纸条从右边递了过来:“病又犯了吗?你的手指没有一点血色。”
我要疯掉了。是的,我丢失了一件东西,是我的指甲油,我的护身符。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的病态的苍白,我不肯让别人看出我半点的脆弱,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很爱学习,就像爱指甲油一样。指甲油,指甲油……我满抽屉地寻找,多天没有接触你们了,你们在哪?你们是不是生我的气躲起来了?我以后一定认真学习,一定乖乖做好化学笔记,你们快出来呀!镍钒在看着呢!我像舞台上忘了台词的小丑,被灯光照射得亮堂堂的,呆楞、尴尬、不知所措……
疯狂的意识让我撕破了一张又一张纸却全然不知。镍钒抓住我的手臂,从抽屉里拉了出来,按在桌脚上,帮我轻轻关上了屉子。他拿出一瓶红色指甲油,我清晰看见上面“季风”的标签,听到他问我:“你要这个吗?”
我点头。
“谢谢。”
“请相信我,会一直在陶韵身边的。”
那天晚自习镍钒告诉我的事情,我至今想起来都真实到可怕。
镍钒是一个孤儿,外婆在暮年收养了他,但又怕子女不同意她的做法,便瞒住了家人。外婆一直都以自己的退休工资省吃俭用供镍钒在校念书。直至外婆知道自己不长久时才告诉了儿女,并要他们许诺供镍钒念完大学。一直以来,镍钒十分孝顺外婆,外婆也十分关爱镍钒,他们用实际证明了有时水也浓于血的事实。
时间逆转扭曲化成风火轮,滚滚向前铺开一条不着痕迹的路。鱼在水面游弋,鸟儿在穷乡僻壤重新搭好窝,树叶黄了掉了,绿了密了……
然而镍钒不曾想过,他的生命中注定要出现一个劫数,遇上一个大橡皮擦,一点一点擦掉了他的回忆,从最初的孤儿生活开始,包括他与陶韵整整六年的回忆……
大三那年的刹车声特别刺耳,救护车声格外响亮,警车的鸣响异常尖锐。
我手捧着浅黄色的花束来到医院,找到了镍钒的病房,推门进去。我轻轻走向沉睡的镍钒,坐在床边,但没有看着他,而是望着窗外——医院里梧桐树比外婆家的那棵老树更显苍劲魁梧,绿色蔓延在巨大的窗户边沿。这里没有小鸟轻快的啼叫,漫天的雨水砸在窗户上怦怦作响。镍钒,你怎么舍得突然松开了手,把我置身于车流穿梭不息的马路中央呢?
这是一家精致小巧的店面,有小女孩坐在板凳上玩着洋娃娃。我轻轻推开玻璃门,迎面吹来的热风温暖了似冰的脸。外面下着小雪,是南方柳絮般的雪花。离开家乡四年了,习惯了北国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伴随整个冬天。今年终于踏着雪回到了这里。这里,焕然一新的“季风”。
什么都是新的,找不到原来的指甲油,门口的围巾取代了原来棉靴的位置,天花板粉刷上了新的花纹,连老板娘都换了。我很想问问原来那些导购员姐姐们的去向,但看见自己全身湿漉漉的狼狈样子,便也不敢去与柜台上贵夫人打扮的老板娘对话。在“季风”里空荡荡地转了一圈,我准备回家了。
就在我快要走出去的时候,生活却像个八卦妇女似的,安排了镍钒与长发女生的走来。我在离他们一米远的地方,看清了镍钒湖水般深邃的眼睛,迅速掉转了步子,往柜架后面仓皇逃去。
上苍,你是故意要我明白“慌不择路”的含义吗?
也许这是一个很俗套并且可笑的故事,我低头想道。镍钒,他竟然径直走了过来,走向这个指甲油专柜,站在我的身边。
“你知道吗,她以前经常来这里。”
“是吗?她喜欢指甲油?”很甜的声音,隔着一个人的那边。
“嗯……”“她身体不好。”“她有严重的贫血。”“她有自己给自己对话的习惯。”“她有点孤僻,老师不太喜欢她。”“但是……”
“你喜欢?”
“嗯。”
我惊喜地抬起头,或许有心或许无意地碰到了他的手臂,心里雀跃起来,有千万匹骏马在欢腾着。这不是梦境?他记起我了吗?
镍钒望了望我,又平常地转过脸去跟女生讲话:“可是,现在只有你在身旁。”我有些激动了,大声喊道:“我是陶韵呀!我不就在你身边吗?”
但我发现,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镍钒记起我,却看不见我。镍钒身边站着我,却听不见我说话。
四年前的今天,那场车祸。男生脑部受伤被送往医院,女生当场死在马路中央。其实男生记得,却自己骗自己——他失忆了。他无法忘记那滩殷红的血。他看到了迎面疾驶的卡车,想要救开她却拉错了方向。于是,转身瞬间,心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