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
场桥镇西河村龙翔高级中学 A82590913
但在那时候,我却执拗地以为,父亲的失业和停电,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那吹灭蜡烛时的白光,也成了我长久的信念。我相信那是确实存在的。家就像那烛光,只是在那之后,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了。
七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小学注册,那时候父亲有一辆自行车,他将我放在后座上,再自己坐上去,叫我搂住他的腰,于是便启程了。父亲的车穿过一个个街道,他的后背鼓满了风,涨起的衣服抚摸得我的鼻子痒痒。但父亲还是开得不紧不慢,穿行在城市的血脉里,遇到红灯了,就停下。遇到上坡路,就用力地踩。
而在现在,父亲顺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渐渐的停下了摩托车。“你看,防疫站就在这里了。”父亲熟练的上着锁,打开后备箱拿防疫单。偌大的大厅里,就只有我和父亲走路时的声音。在交完费之后,一枚针剂将要打进我的右臂里,我以为我已经不怕打针,我壮着胆子,看着注射全过程。父亲却站在我身后,用他粗糙老茧的手遮住我的眼。我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和尴尬。我说,这么大的人我才不怕打针。父亲看穿我是逞强,说:“这未必,你会越看越害怕的。”
此时时光再回到十年前,回到我和父亲已赶往小学。我和父亲站在学校的楼顶上,父亲将我抱了起来,置身于这个学校的最高点,我望了望下面,又猛地闭上眼睛。父亲说,别害怕,我就在后面。看前方。我强忍着不安,慢慢的抬起头,放眼望去。我看到那边天空的云朵,像一双手掌,安详的叠在一起。地平线的建筑工地,那些被推倒的断壁残垣,就像一群蚂蚁在聚会,起吊机是被俘虏的猎物。天空尽头的太阳,炙热得眼睛里装不下他。
“小寒,以后要善待露露,别和它过于亲密,这次当做是教训。”父亲的话打乱了我的思考,父亲戴上安全帽,示意我坐上去,之后父亲也坐了上去,打算开始回家的路途,但是他顿了顿,感觉忘记了什么,或者说应该做些什么。于是父亲终于转过头来,轻轻的说,想吃些什么。我摇了摇头,把所有念头埋在嘴巴里。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对父亲最大的理解。
从我小学起,父亲就失去了他长久以来的一份工作,厂长也好几次来过家中,语气十分委婉,说是经济不景气,需要裁减人员,父亲只是不停的点头,却没有作为一个失业者的怨言。厂长走时还送了两瓶酒,说是意思意思。父亲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点了一支烟,保持缄默。那时候我不懂,只是怀着一颗毫无城府的心。我说:“学费还没交。”
“把烟灭了。”母亲刻意转移话题,但却是毫无生气,无用的提醒。父亲还是听到了,伸手去摸口袋。同时一支烟就此捻灭,也许父亲以为,好歹会吸完这支烟,可以一直到最后,可是它就是提前灭掉了。
当晚停电,全家人都在烛光中度过。母亲在洗碗,父亲早早地回到房间里,我扯开嗓子喊道:“妈妈。”母亲就赶了过来。“天凉了,要多盖被子。”母亲关上了蚊帐,与我互道晚安,于是便吹灭了蜡烛。在顷刻间,我只感觉眼前一阵泛白,在阖上眼睛,再度睁开时,才消失。我如今才知道那是眼睛的幻象,子虚乌有。但在那时候,我却执拗地以为,父亲的失业和停电,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那吹灭蜡烛时的白光,也成了我长久的信念。我相信那是确实存在的。家就像那烛光,只是在那之后,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了。
“小寒。”父亲的声音在我耳畔荡漾,我醒了过来。原来遇上大塞车,我竟然倚着父亲睡着了。“快到家了吗?”我打了个哈欠,“快到了。”父亲的话语如此简洁,却不知前方有一排排汽车在等候。
快到家了吗?
快到了。
我在姗姗而行的车流里按捺不住,片刻便问父亲。父亲也总是那个回答。于是还是继续睡吧,我阖上眼睛,靠在父亲肩膀上,沉默在喧嚣中。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要给父亲一笔钱,代价是父亲要向那人下跪。而我竟然只能远远的观望着,检阅着这笔交易。我看见那黑衣人正要给父亲那笔钱,无论我怎么咆哮,怎么跺脚,都阻止不了。于是梦醒时分,我的泪水竟然像坏掉的水管溺出,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有任其放纵,呜呜的哭了起来。像小时候被父亲训斥一样。
醒来时,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后背出了一身的汗,父亲早已不见踪影。万幸的是,这并没有如了梦中黑衣人的愿,因为当父亲接受钱的一刹那,画面便转黑,梦醒了。这是否说明,父亲不会因为几斗米,而放弃一个男人的尊严呢?此时记忆飞快闪烁,仿佛马上就要跳将出来。不是这样的,我确信已经找到了回忆的证据,来驳倒我几秒钟前的臆断。
还记得吗,那一天我与父亲登上小学的楼顶。天空永远都是那么蓝。只是后来来了一个人,他的胡须长满了下巴,头顶只有一圈稀疏的头发,却穿着白运动衫,和白色的球鞋,完全不像一个校长的模样。像是每天在公园里晨跑的爷爷。他挥着手,叫我过来。我怯怯的看着他。父亲在后面轻轻推了我一把。我朝他走了过去。他颇为欣赏的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却不说一句话。父亲连忙上前,寒暄着,不时说一些夸耀我的话,气氛似乎是很融洽的。
但在当晚,我在父母亲的房间门口听见了真相。那时候我正拿着水杯,准备去父母的卧室里倒水。
农村的孩子,是不属于市教区的,所以需要交集资费,而且要交的更多。母亲忍不住嗔怪起来,但又压低了声音。我倚着房门,把杯子握得紧紧的。生怕它会掉下来,碎掉。真是人心的叵测呵,也就是从这以后,我就再也不相信以貌取人这四个字。
这一晚我彻夜未眠,第二天凌晨,我看到父亲早早的起来,穿好衣服,三步两步的就到家了门口。带上厂长送的那两瓶酒,来不及与我和母亲打声招呼,便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问母亲,爸爸这是要去哪里。母亲埋着头搅拌碗里的鸡蛋,自顾自的念叨着,你说过你不会喝酒。
傍晚,我终于等到父亲回来了,他躺在沙发上,醉醺醺的。口里直念叨着,说是我的事情搞定了,母亲料定是这个结局,拿来毛巾擦父亲那红通通的脸。
那个时候我天真的想着,父亲从来不会喝酒,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喝醉了呢?
次日,父亲千呼万唤的把我叫醒,房门被敲了又敲,也许是受父亲影响,今天的我醒来后格外的清醒,厨房里母亲的煎蛋声也比昔日响亮。父亲说,开学第一天哦,不能迟到。
跟注册那天一样,我坐在父亲的后座上。父亲感觉浑身都是劲似的,一步步踏了起来。我的手臂,脸颊,都有风划过。却仅此而已,从不曾留下伤口,或是其他什么。父亲肥大的衣服挡住了我其余的风。父亲把我放在校门,嘱咐了几句,关于午餐之类的事情,之后看着我走进教室,便走了。我隐约的意识到,有一条路正等着我走过去,他才真正开始。那条路上有父亲的气味,是他肩膀上的汗渍。而至于那件喝酒的事情,在我小小的脑袋里存活不久,便销声匿迹。如今姗姗想起,才知道,父亲会因为我的事情,放下脸面去奉承别人。
现在的我早已读完九年义务,中考还算马马虎虎,现在准备读高一。掐指一算,也有十年了。我常常抬头望着天空努力回想,十年前的天空,还是不是比现在要蓝呢?
“小寒,走,打针去。”赤膊的父亲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来,肩膀上挂着一件衣服,但很快肉色被棕黑色的大衣覆盖。“这是给你打的最后一针,打完后你也正好赶上高一开学了哈。”父亲一边带上安全帽,一边扔过来一件外套。
我坐了上去,父亲亦坐了上去,这动作重复了多少年,无论是自行车,还是摩托车。而他的意义在于,这一路上总有一个人陪伴着我,那个人就是父亲。
还记得小时候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在那漆黑的夜里,我总是害怕背后会有鬼怪窜出来,于是紧紧的抱住父亲,不敢发声,跟着父亲的呼吸同起伏。还记得那时候脚卡进自行车里,父亲紧张得在空荡的街道里四处张望着,寻找出租车。直到那时候换了摩托车,我充满着新鲜感坐了上去,父亲陪我绕着公园转了好几圈。
而现在,当我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坐在父亲的后面。我们正赶往防疫站的路上。父亲的头盔是反光的,我通过父亲的头盔,看到我自己,和我身后的世界。就像看电影一样,我身后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掠过。我蓦地醒悟过来,原来我一直,都将我的背后,和我自己,全交托给父亲了。
高中1年级 - 小说字数:3027 投稿日期:2011-9-10 13:03:00 推荐3星:[蓝雏菊]2011-9-10 13:31:22---- By VAMPIRE13 2011-9-10 19: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