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舒婷自作挽歌而写的挽歌
记得那时,刚上初中。
语文老师是八十后,她曾说,她想去厦门。
也曾在父亲的书桌里看到,某一个陌生的淡淡的笔迹,写道“在你的胸前/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鸢尾花”——后来,读到舒婷诗歌里的无涯,总是想,倘若人生有如此绵延的诗意,心中该是多么的幸福与满足。直到某天听人说起,“舒婷不写诗了。”当时只道是,名诗人总有短暂的搁笔,舒婷也是如此,她的诗不会逝去——未曾想到,有一天会与《最后的挽歌》谋面——毕业旅行,我没有在厦门的选项下面打钩,也终于没 有去。
在我心里,我知道,也许已经有另一支挽歌响起,那首歌,献给舒婷。
1 开到荼蘼
很久以前,江淹在梦里失去一支彩笔——
他记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每一个既定的诗人的命运,梦中的失去几乎不可豁免:在爱默生的荒原上,看不透的不只是他们的独影,而是千千万万个自以为自己独孤于平庸孤独之上的魂魄——被纷乱打散的理想,脆弱的肌体与早已不再有能力照亮夜空的燃烧着的生命。诗人作为诗者的存在毫无疑问是宜短不宜长的,如同恒星的盛年按照质量增大的幂律减短——提笔写下哀歌,预言一个悲壮的告别,反倒成了一条通向永恒的路途:里尔克曾为自己拟过墓志铭,然后戏剧般地,因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意象而死——波德莱尔写道,“我折断手臂,为了曾去拥抱白云——”但他仍写着,用那折断的双臂捧起绝伦的爱伦坡式的玫瑰。
舒婷的鸢尾花,在她数十年的诗坛驰骋之后,花事亦趋于尽。
可是这位鼓浪屿的诗人,却在两百行的挽歌之后,自绝音尘,把她休止符,牢牢地钉在那里。——她没有回来,她停止了歌唱,把在笔记本上一遍又一边摘抄着《致橡树》的朝圣者的梦寐上锁,使得南海的琴音,唯有在不实的回转之中才能重现。有人说——“当没有更好的诗歌献给读者,自己宁愿停止歌唱,这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人生与艺术态度!”但今日,抚卷思之,却仍然满心不忍,自笔挽歌,岂能称作永恒之定格?人们对于一个诗人最大的悲悯,莫过于对早逝的悲悯,但这种悲悯,却是出于情愿;一个诗人为自己彩笔的决裂,是对自我沦失的悲悯,但对于世间,却无异于使我们怀不愿而追思:茨维塔耶娃在写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中写道——“写诗吧,直到它抛弃你!”
可她为自己铺陈,花到荼蘼。沉睡在无际的余烬之中。
2 真水无香
广陵止息,是聂政冷月里的剑,苍茫间掠过生死与心伤。
停笔为何?
雅罗米尔——米兰昆德拉的那本《La vie est ailleurs》的主角,在与精神分身克萨维尔的断绝中死亡,因而获得了诗性一半的永生:于是,半懂不懂的文艺青年说,诗人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疯狂,要么死亡。确实,当最高的荣誉(尽管它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值得怀疑)颁发给只能以梦为马——早死亡在轨道下面——的海子,当顾城的那段标志性的裤腿染上洗不去的鲜血,当玛琳娜扣动扳机、波德莱尔在通向末日之塔的道路上振臂高呼的时候,我们的诗人也正沿袭着亘古以来、乃至于整个宇宙都适用的那条道途:T∝M-(ν-1),诗人的寿命——这里仅仅指他作为诗人的生命——是严格被他的智慧与分量所限制的。
内心宁静地走向寂土,已是美丽的谢幕。
然而,对于重量在一个临界的诗者,也许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而结束作为诗人的燃烧,都是无法不让人哀叹的:梵音五相,正直、和雅、清彻、清满、周遍远闻,得其三、四而谓之不通,即便是圣哲至人,也注定与圆满无缘。也许,作为一只不再能使天空为动的云雀,搏击幽邃的壁顶已然不可能;但将星星烛火熄灭,即便是阑珊的梦寐也都不存,割裂而为投奔所谓的生活之爱,却是对诗的幸福的错失,对未来注定没有胜局的押注。她必有苦衷,抑或是早已穷竭了身力与全部可以外现的想象与感动,但挽歌既出,却也抛却了全部的抗争与她所追崇的完璧。没有诗的斗争,便不会有诗的进步——在万人沉寂的时候她是声音,但在喧嚣之中却选择缄默。
是最后之争,却也是不能之争,在所谓的百花齐放里,真水,终于无香。
3 古道音尘
何须断弦锁尘音,古道西风人未绝。
诗人已死,诗性与诗歌仍然存活——为它们本身,以及诗人的延续而活!
不知何人,看到舒婷的止步,第一次自作聪明以为这该算是自控的艺术。何谓自控的诗人?——自控的诗人,即便学术再如何精深,走到朱子这步,便完全建立在子虚乌有之上了。诗乃是自由的胜利,第五元素的存在必然是为了比live a life(过活)高尚百倍的事业,在这样的事业里面,只有同一种人:具有侵略意识的挑战者,热情的、看到光明与诗歌永恒的人——;只有一种预备者:诗性的信奉者;只有一种离开者:当自我的全部抗争成为无效时,寂地是唯一的、却又不失高尚的归途:
这是注定的寂寞,诗人唯一的吝啬与严格需要执行的准则。
于是乎看到,那首《最后的挽歌》里的荒原。不忍相看的地方,诗人却决然地踏入。在那片荒原上没有她曾经信仰的木棉树的背影,没有她曾经系在枝条上轻灵的许愿,只有旋转:和所有不甘于平庸以及践踏诗歌的人们一样,她记得自己曾经的誓言——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但却也更加明白,为何而放弃这一位置,为何而相信喑哑所带来的耳膜与心灵的颤动。那绝不仅仅是平凡的人生智慧,因为诗人注定做诗人的诗——包括选择自己的死亡;是最为不凡的争取与对诗之永恒最大程度上的延续,即便不能在鼓浪屿找到那个女子曾经遗落下来的痕迹,橡树上依然挂着她的缎带与风铃:风吹铃动,薄暮中将它照看的,是夜的胸怀,诗的安静。
也许,舒婷确实也不会回来。
那位老师后来说起鼓浪屿,她这样讲,舒婷不写诗了,鼓浪屿对我也不再有意义。
我应当承认自己的武断——将诗人的通性灌注于一个诗人的个性,也许注定是会有偏颇的。但是,这种共性却是给予荷马、歌德、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乃至是当今每一位光荣诗人全部真正荣耀的来源;抑或,我也愿意坚守这份执着,即认为是为对梦想的一种延续,因为于理想主义者匮乏的现今、于每一个为呐喊价值而喑哑,为体味惊雷而缄默的灵魂来讲,这都是一种给人慰藉的尊敬。我并没有真正翻开过舒婷散文集《真水无香》,可能也永不会翻开,但是我却恍若听到梦中笃笃的马蹄与将她的梦寐送到北方,与洋流而上,抵达永生之处的广袤。
且记住这句话:诗将永远活着。
这首歌,献给有梦及曾经有梦于诗的人。
2009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