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
囚
那一纸判决书,吞掉了父亲的整个公司。
每天都有洪潮一般的工人往家里来,他们拿着板砖、抡着棍棒在楼下叫叫嚷嚷。父亲在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的房间里坐在床头抽闷烟,一根接着一根。地上的烟头杂乱无章地横躺着,整个房间充斥着让人窒息的气味和电视剧里妖怪来临之际的烟雾。父亲的脸被疯长的发丝和胡须遮住,躬着身子蜷在床角。每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脑海里总是很突兀地冒出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看心爱的人在江湖落魄。
我第一次系好围裙在厨房环视四周,被突然而来的兴奋感和无形之中的责任感淹没了全身。我两只手指捏着鸡蛋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变成两半,稍一用力鸡蛋碎在手里,蛋壳里带着腥味的粘稠东西溅到我的衣服上,在那一个瞬间忽然有想呕的感觉。我不知道煎鸡蛋应该用什么油,索性把植物油、调和油、色拉油、胡麻油每种都倒在碗里一样一样地试。蛋液在油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油星溅到我手臂上时我痛得一把丢掉锅铲。看着墙壁白瓷砖里自己狼狈的模样,我突然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心酸。我不知道酸牛奶不能在微波炉里热过喝,不知道速冻饺子不需要软化了再煮,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厨房里上演着种种荒诞的滑稽剧,落幕的掌声只是喉间的悲鸣。
我一个突兀的转身看到了门口的父亲,他倚着门框,身体在微微颤动。
爸,吃饭了!我欢快地喊着,朝他笑笑。
父亲眼里出现了神异的光彩,他轻道,囡,我帮你。
父亲像个贪吃的孩子一样满足地往嘴里送着我煎焦的鸡蛋,嘴里嘟哝不清地说着好吃、好吃。他端起被我破坏了营养结构的酸牛奶喝着,牛奶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洇在衣服里。我宠溺地看着父亲,父亲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恨她吗?我愣了半晌,恨!父亲停止了咀嚼的动作,惯性地往右扭头,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尽态极妍。
是女人毁了这个家。
当初她要做保险推销时父亲竭力反对,可终究没能抵过她强硬的态度。她每天浓妆艳抹地穿着10cm的摩登像只花蝴蝶一样穿梭在有钱人中间。她瞧不起贫穷的父亲,她常常指着父亲斥责说他想开公司简直是痴心妄想。父亲抱着她宠溺地笑,她一把挣开。我总是听人家说,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即使什么都不会做但惟有一个职业可以做得很好,甚至比任何人都出色,那便是母亲。她做到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应该做到的一切。
女人的花裙子底下全是肮脏。我对她的记忆在打开房门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赤条条地在沙发上翻滚时戛然而止。她装作镇定地问我,你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我绕过站在我面前的她,她的眼泪洪水般涌出来。
父亲对女人的爱到了一种纵容的地步。他总是面含微笑地面对给他难堪的她。他为她学会了下厨、洗衣、料理家务,只要她的要求,他统统无条件满足。有时我故意不理父亲以示对他的不满,父亲总是抚着我的头,因为我爱她。好一个“爱”,让父亲丢失了一个男人最最基本的尊严。
女人被诱引吸食冰毒,她用肉体换取每一次且时的快乐。很多次夜里回家犯了毒瘾,把紧抱她的父亲又抓又咬得伤痕累累,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父亲要把她送到戒毒所,她就以死相逼,说怎么也不会去那种鬼地方。我看着眼前的她除了恨只剩怕。我每晚连睡觉都要提心吊胆,任何细小轻微的声音都会把我惊醒。
女人逃走了。之后的三个月里音信全无。我感觉阳光从未有过的明亮,可每次看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缠绕着悲伤。
父亲在得知女人被判死刑缓期执行的后一秒接到了法院传来的起诉通知。起诉内容分为两部分,一是公诉,一是民事诉讼。女人涉足黑社会吸毒贩毒,不仅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终生,而且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父亲的公司作为夫妻共同财产的一半被没收。父亲五年的心血在一纸判决书面前毫无反击之力。就连年迈的外公也被搬上了法庭,舅舅起诉说女人未尽赡养义务,作为丈夫的父亲应该代女人赡养外公。那个满脸肥肉的律师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父亲手伸在口袋里攥着那份女人和他签好的离婚协议书可终究没拿出来。为什么?!我用眼神质问父亲。父亲朝我笑了,淡淡的味道带着三月阳光的温暖。爱。他回答道。
父亲眼神依恋地看着墙上的照片。
我说,爸。
父亲转过头。
我们一起努力咯!
外公被接到家里时我还是大吃一惊。眼前的垂暮老人苍老到一种我认不出的地步。他念叨着孽女孽女,手哆嗦地拄不住杖。父亲朝他喊,爸。
和一个老人相处如同养育幼婴一般,处处担心受怕又会掩笑横生的稚语。我慢慢适应了和不懂事的外公一起生活的日子。父亲每晚下班回家总是先从外公床下拿出外公藏着的尿湿的衣裤,手洗干净后再继续他的工作。父亲直起弯下的腰,站立着如苍劲不倒的松。那个蛰居于我记忆中的伟岸身影开始苏醒。
外公在家里突然晕倒休克,父亲回家时只剩在一旁哭累睡着的我和地上横躺着的外公。父亲抓起电话,“…嘟…对不起,您的电话已被查封……”看着涕泗满面的我父亲发出一声呜咽。他扛起外公往楼下跑,把我一个人丢在了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梦里是极其嘈杂的场面,花蛇吐着蛇信子朝我爬来;女人披头散发的像鬼一样朝我吼着:给我冰毒、给我冰毒!法庭上的法官贪婪地窥视着每个人,他的脸极其夸张地扭曲;外公在朝我一个微笑后转瞬不见。我被惊醒了,在一片黑漆漆中我难以抑制地抽泣,断断续续,却又分分明明。
囡,你外公得了脑瘫。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看床上安静熟睡的外公,把强烈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父亲。父亲沉闷的喘息在我心头挥之不散。
夜里转转反侧,闷热的天气压抑得我心慌。我起身去厨房找水喝,匆匆忙忙赶向厨房时看见了一个黑影。他坐在沙发上一直咳嗽,我感到没有来由的恐慌。我看着他轻步走向外公的房间,手里拿着一杯水。他走进去坐在外公床沿,埋头静默了好一会儿,转身面向熟睡的外公。
夜太黑了。
我睁开眼时父亲在我床边坐着。你醒了?他满脸疲倦。嗯。外公去世了。父亲脸上的难过那么牵引人心。嗯。
事情发展得一切都很顺利,父亲被警察带走了。
我报的案。
父亲满脸诧异地看着警察和我,眼神渐渐暗淡下来。
外公的胃里检测出大量的安眠药化学物渍,我明白了父亲手里那杯水的作用。
“你看见你父亲半夜到被害人房里?”
“对。”
“他待了多久?”
“很久。”
父亲选择了极端的方式,我恨他的怯懦无能,和残忍。
他得到了和女人一样的下场:死刑缓期执行。立案理由:故意杀人罪。
祖母从乡下赶来进门直戳我的额骂我,你个小贱人哟,你个小贱人!她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把所有的哀怨丢给我。我蜷在一角对着四面而来的斥责丧骂所能做的只是把头埋在双膝间不说话。
我成了空荡荡的房子的第一合法继承人之一。祖母狰狞地骂我小贱人的面孔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父亲忧郁的笑容和女人粉状的妖冶模样交替出现,折磨得我不得安宁。我的守护神光荣地死在了我的手里。
我的世界聚成一片小舟在无边无涯的黑海上颠覆,逆着祖母声声小贱人的狂风,只有父亲的微笑在温暖着我。那种柔得看不到的力量让我无所顾忌地恣意哭了起来。爸,对不起。
父亲申请和女人在同一天受刑。那一天我被警车接到他们接受枪毙的地方。
女人满目柔情地问父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父亲宠溺地看着女人,让我们死。
“砰!”
“砰!”
“你个小贱人哟,你个小贱人,”祖母疯了似地哭喊着,“他怎么会捡回你这么个没人要的野种?!……”
夜,太黑了。
小学1年级 - 小说字数:2828 投稿日期:2010-7-10 21:25:00
推荐3星:[微笑一辈子]2010-7-10 21: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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