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归家。
空间有点扭曲,颜色似乎有一点错位,飞船的通信链出现一个巨大的灰洞。几秒钟后,一个后背略有弯曲小老头出现在我的面前。
白底蓝花的晨衣,拄着桃木拐杖,花白的胡须,苍老的刻有深深皱纹的脸,向内凹陷的大大的双眼,带着半月形的老花镜。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到这里。”声音轻的自己都听不到,然后略略迟疑了一下“爸爸。”
然而那尖锐的目光并没有落到我的身上,而是打量着飞船内部的物品。柜子上摆放的高倍天文望远镜,是他送给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桌子上摆着古典的青花瓷,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茶几上放着的茶杯以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我相信,这一切,不会逃过他那双敏锐的眼睛。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是你的爸爸呢。”他尖酸的说道。然后转过头去,后背有一些微微的颤抖。声音轻柔了下去“你妈妈快到了。”
果然,短暂的沉寂后,母亲也走了进来。
她的双鬓已经满是白发,穿着的是我曾经的睡袍,眼角有几滴浑浊的泪水。
她向我张开双臂,我只是草草的搂了她一下,本就瘦小的身子只剩下了皮包骨。
我相信,我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叹息以及她写在眼底的无奈,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孩子,想家了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对已经如此苍老的父母说些什么。漂泊了十年,初次见面却隔了一层打不透的尴尬,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经历了那次令人难堪的争吵,我并不觉得父母会轻易的原谅我。
我从来都不认为十年是一段短的时间。
诚然,他们日夜在家里期盼我的归来日子并不好过,我甚至可以想象的出来父亲整日守在电视机前观看他并不热心的航天消息,每当听到一个飞船遇难就紧张的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可以想象的出来母亲整天守在电话前只为了等待航天局的电话报告我的平安归来的消息的样子。然而,漂泊在茫茫宇宙中的我日子就会好过吗,在这十年中难道我就没有想过他们吗?我摇摇头,嘴边挂着一个无奈的苦笑。他们从来就不支持我做这份工作,甚至我还为此和他们大吵了一架然后赌气上了飞船然后十年没有音讯。
父亲拄着拐杖慢慢的移到了柜子前,摩挲着望远镜。我看见他的眼睛似乎闪了闪光。我知道,他应该是看见了密码锁,我也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够打开。他轻轻的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试探着摁下了一串数字。十秒后,在父亲有点失落的目光中,柜子的门自动的开了。
“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没有点新意。”他摇晃着头,似乎是在叹息,又似乎带了一点得意。然而,我看见了他嘴边的笑影还有眼角的泪花“这么说,你这个小傻瓜还没有把我们这两个老骨头忘干净啊,这可是不行啊。”
一个并不高明的笑话。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只是勉强的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嫚子。”母亲轻轻的叫着我的名字“三年前航空局打给我一个电话,说你的飞船与地面控制台失去了联系,还给我们发了一份空难的书面报告。”母亲掀起睡袍的一角擦下了脸上涟涟的泪水。我看见她的手只剩下了一层纸厚的皮肤。“我和你爸当时吓坏了,你爸当时就倒下了,然后进了医院,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多月。想想真是后悔之前不应该和你吵架,应该好好的劝劝你……”
我默默的看着母亲哭。三年前我独自驾驶飞船返航,在一片富饶的行星带撞上了流星群,与地面控制台的所有信息链都中断了,也许母亲说的就是那一次吧,那次确实可以把人吓得半死。
“后来听说你没事的时候,真是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爸抱怨了好几个月说航空局的那些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也不说把情况调查明白就胡乱下结论。今天,航空局打来电话,我和你爸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来了。”母亲又掀起衣角。我伸出手拽出了一叠纸巾,递给母亲,顺手也给自己留了一张。“这个死老头子,出门的时候高兴的喘不过来气,这会子又装作和嫚子怄气的样子。你有能耐你别笑啊。”
父亲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好大一会儿,他才将手伸进了柜子,颤抖的手臂碰倒了玻璃杯,杯子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这老婆子,出门时还商量着怎么装作生嫚子气的样子,这会子你怎么不装了,还说我怎样怎样。”
喉咙里有些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很难受的滋味。
“也不知道哪个小丫头片子说我长大了不要你管了。”他接着说道,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更不知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不点说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我依旧沉默着。
“去去去,不会说话就别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嫚子,这次回来是不是回家住两天?”母亲试探着问道。
我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唉,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你要是真的不想回家的话,那就算了。”
“爸……”我听的出来自己的声音带有一点哭腔。
“嫚子,你要是还想去的话,我和你爸不拦着你,就是你随时来个消息,或者让那个局里别瞎说,让爸妈知道知道你怎么样了,你看行吗?”母亲又掀起了衣角,举到眼前似乎才发现手里的纸巾,她放下了衣角,用纸巾擦擦泪水。“你爸天天拿着一个星象图比比划划,说你应该到这了到哪了,好像他真知道似的……”
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母亲轻轻地搂住了我,就这么倒在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像小时候要不到糖时一样。
母亲的衣服上还有一点点残留的薰衣草的味道,记得小时候我就喜欢这种花的味道,所以母亲总是用薰衣草熏衣服的,没想到她还没有忘。
母亲还在我的耳边说个不停,说她多么后悔和我吵架,说这十年她是多么想我。说着说着又哭了。而我抬起朦胧的双眼,看着母亲那已经不在那么明亮的眼睛,用一种清晰的坚决地语气打断了母亲的话。
“妈。我跟你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