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泡了一杯咖啡,搬了把摇椅,坐下。
塞上耳机,封闭自我。
偌大的落地窗透着雾的迷蒙,遥远的月光被空气中的小液滴折射到更远处。于是,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星星点点的办公楼里加班的日光灯和马路上奔驰的大卡车的指示灯还在模糊着我的眼。
空空的屋子前只剩下那杯咖啡,和我。蒸腾着热气的咖啡,不觉秋已渐凉的我。
这是漫长的夜。
在这里住了三年,可依然有些陌生。至于他们的房间我是从来不进去的,不是不让,而是不想。那不属于我。
三年前,这房子是崭新的,他们不惜重金装饰它。风景画,貌似古董的瓶瓶罐罐,花里胡哨的假话……但他们并没有流入时间的长河,依然被死板地安置在此,因为没有人会动它们。我最讨厌的还是随处可见的相框,米奇的,hello kitty……难以相信他们还这样童心未泯。关键是我讨厌里面的笑容,那是在真实生活中很少看到的笑,很假面。而且在这个家里,我母亲的相片是不被允许出现的。偶尔被看到,就又是一场大风波。所以,在此也看不到我的任何照片。我和妈妈的一切,都被我安静地放入钱包。他们是不会翻看的。
像这样三室两厅的大房子,一直是我和妈妈的梦想,有很大的落地窗户,阳光洒在地板上,也温暖了我的被子。困了,趴在妈妈的腿上睡一觉;饿了,就去大餐桌上品味妈妈的手艺。可如今,我在这里了,妈妈却没有来。自然,阳光也没有跟来了。
熬夜是我的生活习性。除了赶作业,就是坐在窗前享受黑暗,享受黑暗里点滴的星光,即使它会为我抹上黑黑的眼影。可是这样散漫的睡去,确实是唯一的消遣。我喜欢,就像喜欢现在外面的烟雨蒙蒙。
下着雨的时候,回忆总是愿意这样时隐时现的。
二
小时候的我是倔强的。
一天,妈妈半开玩笑地说:“孩子,去跟你爸爸住好不好?如果他现在富有了,可以天天带你去吃……”
“谁说的?我就爱吃你煮的西红柿鸡蛋面!我爱吃面条!”我瞪着眼,鼓着嘴嘟气。
妈妈忽然笑得很开心,轻轻揉着我的脸蛋说:“好好好,这就给你下面去。哎,我怎么舍得你这条小跟屁虫呢!”
十岁那年,我和妈妈在拇指上按下了“一辈子”的“印象”。或许,我对那还是懵懵的,但却是一辈子幸福的约定。
三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这样年少就踏上了离乡的征程。
考试结束,酷夏为我带来了丰硕的成果——我以较优异的成绩排在全年级第七名。我真的一位,那个秋季真的一点也不寂寥。可是,我错了。
太阳拉长了地球的影子。夜,越来越微凉了。恰逢某一天,电也停了。妈妈点上了久违的蜡烛。我们彼此正坐着,守着光亮,说你,说我。
忽然间,没了话题。
妈妈的眼神开始游离,却总也飘不到我的脸上。是不想看,不爱看,还是……不敢?
“妈,你想说什么?”
“啊!那个……没什么……”她好像吓了一跳、
蜡烛继续嗞嗞啦啦地燃个不停,释放出的二氧化碳仿佛要封闭我们的嘴。
颤颤巍巍的,她最终还是开口了。
“孩子,你去跟着你爸住吧。”
“妈,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啊?这两天我没惹你生气吧?”我有些不高兴,却又傻呵呵地笑着,至今人希望它只是个笑话。
“不是……你……我……那个……”
第一次感觉妈妈像做错事的孩子。
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孩子,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他经济条件好了,而且……”
“行了,够了!他的臭钱我不稀罕!”
很久没跟她顶嘴了,更没有这样的怒吼。
蜡烛照耀着的眼睛,已变成两汪湖水,微漾着,犹豫着是否该倾泄下来。
“可是……可是……妈也得成个家啊……”
湖水终于倾泄下来了。
恍然大悟。
我理解,却一时无法接受。
已来电,灯却被她无情地关掉了。
以前我每次惹她生气时,她都会拿这种事来“威胁”我。可过后,仍然会温柔地搂着我睡觉。可今晚,我们各睡一边。直到午夜时分,我仍能听见她在被窝里偷偷的呜咽。而空气里,还在泛着微醺的烟草味道。
在我一岁多时,妈妈放弃了一切她所应得的财产,惟独要了我,带着我一连奔波了十四年。母亲本身应予的爱,妈妈也毫无保留地给了。而她自己,一直独身委屈到现在。
曾经,我和姥姥也多次劝过她,她总是坚决拒绝,如今却……可能,妈妈也觉得她自己正在慢慢变老吧。
第二天清晨,我留了张字条就出门了。
接下来的几天,妈妈一直像幽灵一样,幽幽地收拾我的行囊。我本以为她会啧啧不休的。
最后的晚餐。最后的灯光。最后的一吻。
临别的月台没有响起煽情的歌曲。有的,只是妈妈沉重的呼吸。可是,可是,她居然在最后的几分钟,让我保证三年不许回来看她。我想反驳,可立刻又明白了。
于是,在两个相依为命的拇指上,又一次按下了约定。
特快列车带着我很快地离开了,来不及看清窗外已丰收的油田。
打开足足十页的信,一字一句,都是妈妈的啧啧不休,一连几晚挑灯,就是怕我忘记。
远处,是黄澄澄的麦田吗?
四
他的确是个富有的人。他说:“现在你不用再羡慕你那些同学了。”哼,好讽刺。
柔软的席梦思,把我的梦也睡软了,好无力。妈,你可知道,看不见你的笑我怎么睡得着?
是啊,妈妈,哪天才使你重获幸福的日子呢?你也不告诉我,让我怎么才能尽点女儿的心意呢?也许就在今天吧。也许明天,你就能住上大房子了。也许后天,你就能为我添个小弟弟了。
对吗?好想好想,你是这样的幸福。
终于有一天,你告诉我你很幸福了。于是我终于不用再揪着一颗心了。当我还在穿衬衣的时候,你居然寄来了一件大大的羽绒服。你真的是忘了,我在亚热带的南方。
五
他仍给我钱我就接着,毫不含糊。可我不会照他的话去买耐克、阿迪、而是淘几件舒服的羊毛衫,像妈妈织的,暖暖的。名牌,实在不适合我,或者说,穿了又给谁看呢?
不知道我的同学们有没有跟一个陌生男人生活在一起的经历。我觉得好冷。只会操着一口带浓重的地方口音的普通话瞎评论一气。喝醉了就会冲我喊“要好好学习……”他怎么不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他有资格吗?他也清楚,我翻了他多少次白眼。可每当他接我妈的电话,仍会没脸没皮的撒谎。说有时太忙不能给我做饭他有多愧疚。
可是为了妈妈的幸福,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六
忍耐一天又一天,日月星辰刷不新我的旧事。寒假,我终于忍不住偷偷地回了家乡。他知道,而她不知道。
火车又提速了。连麦田的影也看不见了,只有茫茫的血,皑皑的雪,重重的雪。我心里有些忐忑,是不是进门该脱下鞋子呢?是不是该拘谨,有礼貌些呢?……
按照豪宅小区的户籍登记是很详细的,可在妈妈被逼无奈才告诉我的小区里,我找了整整十遍,也不见踪影。是我搞错了吧,我平时就有粗心大意的毛病。
还是回到原来的住址打听一下吧。
楼道内的自行车横七竖八的被大锁链锁着,地上全都是烟头垃圾。妈妈肯定不住这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混乱的画面呢?
门开后,是一位大叔,听说我是妈妈的女儿,他热情的有些吓人,还一个劲儿地夸奖我。我挺毛的,听他的意思是说他跟妈妈是多年的同事。可当我兴奋地问起妈妈的近况时,他忽然变了脸色,搪塞说好久没联系了,然后给了我一个地址。
“胡同?”
这两个字让我心惊肉跳。
虽然在这篇土地上生活了十多年,可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地方
七
这是个连汽车都卡不进来的弄堂。斑驳的墙壁仿佛都长出了霉菌,屋檐上还滴滴答答地挂着融化的雪水。泥和雪矫情地搅在一起,不但让人作呕,也让这小路更加泥泞。穿过去,是一个安着大铁门的宅子,很古老了。听门口的一个老太太说,一楼只住着房东自己一户,二楼是十件租凭的屋子。
是的,租凭的屋子。
我顺着简陋的梯子上去,虽然小心翼翼,但仍觉得会摔下去。上面很亮,很安静,大概人们都上班去了吧。这里先是一块不大的平台,里面延伸着几个宿舍式的小屋。各家门口挂着把熟悉的格子伞,一看窗户,竟还挂着我所熟悉的蔚蓝色窗帘。好巧。莫名地,有种想撬锁进去的冲动。
又回到平台,无意间碰到了晾条上的衣服,冷冷的,硬硬的,泛着亮晶晶的冰渣。同样,是那么熟悉。
又一次恍然大悟了。
出门口的时候,那位老太太恰好回来,她慈祥的笑着,说道:“孩子,租房子吧?这里才100块钱一个月,便宜得很呐。你要租,我可以跟房东说说,,让他……”我仓皇而逃、
为什么,苍白的天空如此安静?在这一刻,所有的云都跑到了我这里?为什么?
八
我不想买回程的车票,我想结束这荒廖的游戏。可是,当我徘徊在月台,又想起两年前临行时的约定。那拇指上按下的希望,按下的无奈,按下的悲伤,按下的爱,统统让我觉得,毁约,无疑是一种伤害。
是啊,我留下来又能改变什么呢?只会让寂寞的季节堕落些黄叶罢了。
拖着疲惫的行囊,回到南方那个扰人的城市。
我经常感觉到有一位美丽的天使在跟随着我,跟我到清晨的林荫下,跟到我到午后的阁楼上,跟我到傍晚的石凳旁,她就静静地站在某颗露珠上面,轻轻地煽动翅膀,温柔地看着我,生怕会打扰带我的学习。
从此,班里的前几名由我包揽,老师说,咱班又有了一株进重点大学的苗子。我依然安静,依然努力,依然享受夜的孤独。唯有那美丽的天使,还在不知疲倦的陪伴着我,因为我知道,她是妈妈悄悄派来的。
九
咖啡喝到了杯底,露出了苦涩的印迹,外面最后一盏灯熄灭。摘下耳塞,披上一件轻柔的毛毯,安稳地睡去。
摇椅不做声响,慢慢摇着我的躯体,也摇着我的躯体,也摇着我那美丽的梦。
是的,妈妈,再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将要奔赴战场;三天后,我将奔入你的怀抱;三天后,我们将继续延续一辈子的幸福约定……
如果,可以用我的左手温暖你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