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頠潇很讨厌十月,非常非常讨厌。
三年前她在北京药味浓重的病房内看着外公一点点消瘦,最后微张着嘴,,在病床简陋的海绵上结束了六十几年的冗杂,单薄的无力感,肆意游走在胸腔,最后随着眼泪一起软弱地流下来。
现在,頠潇闻到了相同的气息,以嗅觉为生的人,习惯以气味判断世界,如同动物的本能。姑姑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还记得阳光特别刺眼,厚厚的书堆投下了深深的阴霾,她好像看到死神微微地瞥了她一眼,便带走了她的爷爷。
原来即使阳光最灿烂的地方,也可以感触到晦暗的气息,压抑在生命最丰盛的地方。
比起爷爷,私下頠潇更多地叫他老头儿,自大而无礼的女生。
倒在算不上什么,住在除了特意看望便无法路过的地方,连“老头儿”这样的称呼也提不到几次,想来死后更不会有更多交集,何来眷恋。
那为什么还会想起他卖完菜给自己带点心,睡前小小的哄骗,以及九月和他吃的最后一次饭。
到底是记忆太少,更容易向伤情的方向行走。
她还记得自己哭闹着求他去医院,而对方像小孩一样抹眼泪,最后她说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才陪她到市内吃了顿饭,她不得不说自己有怨,才会抿着嘴一言不吭地到今天,她发誓那天她会流尽该流的泪。
没良心的老头儿,从来不疼孙女。
可还是会哭,还会想起他夸自己名字写得漂亮,想到年迈的灵魂孤寂地从小院里离开,她想那些人断不会过分悲伤,骨子里的冰凉让他们吝啬着哼不出最后的哀辞。
可怜的老头,可怜的爷爷。
二、
她向来不是讨喜的女生,自大而轻狂,喜欢触碰他人底线,青春期的女生,以博取他人注意为乐。她与爷爷最长的对话便是在她轻狂的言语中进行的,她还记得老头那天很激动,颤颤地举起手说她和姐姐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到他谈论亲情,很多次頠潇都会听到对于他的抱怨:冷血,不关心子女,算计,好吃肉,卑微的人用他们特有的方式去丑化一个人直到他们终于凑足一个形象足以让他们肆意诅咒。
圣诞节的中午,她发高烧躺在床上,听到二叔对爸爸说:“那老头儿怎么不快点死。”她以为父亲会指责他,结果一向以仁义为准的父亲却默然,她才悲戚地哭了起来。
頠潇断不相信真正无情的人,但又不得不相信那些掠取不到利益或损失利益的人行径的卑劣。
也兴许那个老人当真犯下太多的错,以至于得不到半点温情。
很可怜。
三。
葬礼,爸妈担起重担,頠潇看到一些吸血虫仓皇逃去,也有越来越多的吸血虫蜂拥而来。
她把孝布扎起来的时候,觉得这是爷爷送给她最后的礼物,而她与老人的交集也只会像孝布一般长短,再也接不起来。
妈妈的娘家人嘲笑着葬礼起初的清冷,亲人的冷漠,村民所占的小便宜,更为可笑的是他们所出的力比所谓的自家人多了太多。
呵,有人讥讽了,表彰自己的功劳,又有人嘲笑,把自己当神了么。
頠潇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磕了头,烧了纸,她不知道应该责问爷爷与自己感情的稀薄还是悲伤他走的太早等不到有一天自己成长起来让他远离因为贫穷而面对的纷扰。
于是她回屋看物理,临走前她扫了一眼快掉望了色的“军属光荣”,冷冷地泛着光,正对着它的是对磕头的人们嬉笑着的外孙。
非常冷。
但她没有过多的感情,至此她仍然以一个宽恕的心态去看每一个人,他们的卑微,他们的悲苦,他们的劳累,和他们以为已尽了责任。
她亦以宽恕的心态看自己,她的粗心,以至于盒子里没有放更多的记忆,她的任性,以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痛,她的过分自以为是,以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恶毒先吓破了胆。
道士穿着破旧的红色袍子,到底是应了那个爬满了虱子的袍子,但一点也不华美,就像爷爷的生命。
他们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乐器,身后是一队同样漫不经心的人,让人如何也不相信,死者的灵魂当真会被一群乌合之众所吸引,无数的灵魂被这样的嘈杂所送去,她以为每个人应该走的安安静静,平平和和,纵然他们来的吵闹,但定然会走得成熟。
无妨,亦没有人依托这样的纷扰来纪念死者。
也许这样的音乐所表明的只能是悲凉。
四。
母亲越来越疲惫了,穿着灰色毛衣,黑裤上沾满了污泥,零散的头发被一个断了的贝壳发夹草草收起。頠潇一向喜欢扎马尾,穿白衬衫的母亲,干练,精明,强势。
她为了一个一向讨厌的老人狼狈至此,在容光依旧的女人们之间穿梭,恍惚见熊家的砖房压在妈妈身上,几乎压弯了腰。
更多的人悠闲地躺着,思量着怎样表彰自己微薄的功勋。
深夜一个人呆在家里,頠潇想着母亲的奔波,微微叹了口气。
頠潇与父亲的命与爷爷想克,由此,压在母亲身上的还添了一块沉重的棺木。她在算命的纸上看到相克的只有她与爸爸,但奔走更多的是母亲。
非常悲哀,她险些摸着母亲的枕头哭了出来,两天两夜没有睡了的母亲,枕头虚无地快没了母亲的气息。
葬礼结束的很圆满,猢狲作散,頠潇也开始为期中考准备,而父母仍旧进行着后续的结算,劳苦之至时才无奈地说句谁让自己是老大。
当真是这般无情的序位么。
五
三叔在很多人的偷笑中回来,带着奶奶离开了小城,期间也提出了可笑的要求,终究是闹剧,而她的父母还要苦着脸弯着腰陪他们演完最后一个动作。
她听说自己的父亲和年轻的三妈吵的厉害,只能暗暗同情对方,粗暴的男人,吵起来狰狞地连母亲都惧了三分。
人们笑了,爷爷的头七未过,奶奶便在吵闹中离开,但又何妨,带着奶奶走的是熊家最新鲜的血液,在古旧与沉默里毫无责任毫无负担地不甘寂寞。
她想老太太终究是快乐的,就像那人所说离开信阳看更湛蓝的天空。
但是否是脱了人间炼狱,不得而知。
有的人不再是穿了笔挺军装爱笑的英雄,有的人也不再是手舞足蹈的孩童。
这般,也极好。
六。
生活依旧像轨道一样,頠潇被人推着左顾右盼地走下去。
但终究是极富懒意的人,会在睡前偷完一会电脑。
頠潇不想用“无意三妈空间”这般句子,像妈妈粗简的文风,却又找不到更好的替代。接着看到天使般的人评论着她的家乡,他们从遥远的宁波来到小城,像神祗般俯在云端,对卑微的人们微笑着,在每一秒中下着他们早就想好了的定义。
原来看不到自己补丁的便是神,即便是乞者也可以面对众生独具一份骄傲。
但頠潇更加愤怒的是自己的父亲被形容成猥琐,道貌岸然,一切行为都是利益释然,小腿上的伤疤一不小心又给弄破,留出彼岸花般的鲜红。
她的父亲在每天极早的时候给她买饭,买给所喜欢的东西,会指责她,骂她,打她,然后原谅她。
她的父亲撑起了一个贫破家庭的天,在工作的匆碌后再被家里各式的人打扰,她的父母在无言的忍让和妥协了仅剩下一份贫穷的尊严。
他的肩膀被压弯便是委琐,他的尊严被践踏便是道貌岸然。
頠潇觉得一个不愿参与父亲葬礼的人不会了解子女对父亲的爱,觉得让一方小院被锁,孤寂的灵魂真正无居的谈不得父爱。
纵然她的思想狭隘而自私,她也无法容忍他人用猥琐和道貌岸然去形容自己的父亲。
母亲不让她留言,她还是留了,也留给自己轻狂的权利。
终究是年轻气胜,不懂得夹着尾巴做人,不懂得缄了口拿尊严供人蚕食。
頠潇嘲笑父亲对他人付出的时候,对方只是说:“谁没个犯错的时候。”
每个人依旧生活地平静,只有她一个人在义愤填膺。
而頠潇终究生活见不得伤寒的世界,以至于她看到“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话时,年少的女生最后脆弱的坚强终于被攻破,咬着嘴唇哭了起来。
其实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
但你听不听点见我内心里郁结的巨大悲伤,像潮水般浮长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见不得温情与阳光。
她被吓破了胆。
其实只是一句话。
但你看没看见她所相信的那些,像年久失修的城堡,不管她怎样去填补,还是在一瞬间,轰隆隆地灰飞烟灭。
内心里的巨大轰鸣,她好像看见幼时她勾勒出三妈的形象,她给年轻的女人画上她所有以为美丽的东西,她希望她是熊家最丰盛的花朵。
然而童年的幻想大概从来是世间最荒谬的事情,就好像她至此没有成长为她所期待的美好模样。
不过只是一句话而已啊。
她便开始恼怒自己的软弱无能,只能夺在屏幕后面,咬着嘴唇,直到鼻子被堵塞得无法呼吸。
如果我可以更强一点的话。
如果我可以像小狮郎一样的话。
如果你可以不像看一个孩子可笑行径去看我的所为的话。
那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是不是可以不受这种侮辱。
我们是不是得以保存最后一点脆弱的尊严,不至于像我的坚强一样被轻易攻破。
七。
三叔带奶奶离开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就像谁哭了一样。
姑姑离开了小院,因为害怕,死亡是很奇妙的东西,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归为害怕,小院里只剩下一尊遗像,两块蜡烛。
所以烧头七的时候,回不了家,便烧在马路上,好象没有家一样。
但潇还是开始相信所有人都一定爱着自己的父母,所以他们带走了奶奶,所有人都恼怒别人的不理解,所以他们刻薄,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更加强大,尽更多的责任。
呐,我亲爱的家人们。
如果可以不再让家人因为利益而争吵,因为不理解而漫骂,因为漫骂而对立。
如果可以好好吃顿饭,不用哭喊,不用哀求。
如果我变强了的话。。
你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