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君未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采薇》
引
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年年柳荫浓,岁岁蝉声俏。村前村后,柳树成阴。枝头鸣蝉此起彼伏,嚷嚷着,一刻也不消停。他踏进这片树林,恍如从凡尘进入仙境般。这时微风习习,抚弄地更多柳絮飞扬,好似繁花落地。
乱花迷人眼,他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穿着素色薄裙站在柳树下,额间一点艳红格外明媚。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在那一刻印在他的脑海间,一生不能挥去。忽然她一个趔趄,他急忙上去接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身子。
然后,他低头望她,低声唤道:
“……玉宁。”
壹
嘉宁三十一年。开朝盛世。
此地名雍橒镇,因此地靠近京城,因此甚是繁华。市井之地,热闹非常。车水马龙,人潮如织。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大娘几分慵懒几分魅惑地斜靠在那碧玉楼门前,“各位爷,今日本店新来了位姑娘,还望大爷们赏赏脸,捧捧场……”
一袭白衣清冷如水,轻云出岫,美憾凡尘。冰冷孤傲的双眼瞥了瞥那大娘,带着几分不屑和厌恶。
偏偏这个时候,楼上那纱窗忽然被打开,露出一张梳云掠月的脸庞。但翦水秋瞳里满是惊慌,秀眉蹙起,却丝毫不减半分美色。幽兰露,如啼眼。
然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额间那一点艳红。
——妖娆如血,娇媚似花。
“都给我滚!我不要做这青楼贱婢,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休想将我糟蹋!”
那位老鸹眼里闪过几分尴尬,解释道,“各位爷莫怪罪,新来的姑娘还欠管教,只等今晚各位大爷好好管教了……”老鸹和周围几位客人立马露出了深意的淫笑。
他勾起嘴角,唤旁边那小厮随他进去。
“滚!”她被绑着拖了下来,眼里带着倔强和不甘。“你们不得好死!”“你这贱婢!”老鸹刚才失了面子,现在更是恼怒,一耳光打在她面颊上,“你爹把你卖此地,你就该认命!”老鸹冷笑道,“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爹吧!”
女子好像被戳到心里的痛处,埋头沉默下来。良久,他才听到她低低的抽泣声——“爹……”
他心里某一处被她触碰了。
然后他见她抬头,站了起来。
“各位爷,玉宁扫了大伙儿的兴致,在这里赔罪了。”她道,“玉宁今日身体欠佳,只能伺候一位爷。”她顿了顿,“玉宁道出一上联,若能答出下联,玉宁愿意伺候那位爷!”
下面的客官开始轰动起来。她眼里划过一丝冷意,然后道,“寂寞寒窗空守寡。”
他更是心里一顿,这联据说是宋朝词人李清照留下的,在她心爱的人死后,很多人来向她提亲,但她一概看不上眼,可求亲的人仍是络绎不绝。于是她提出这一对子,声称对的上下联的人才有资格跟她求亲。
他忽然来了兴趣,略加思索道,“俊俏佳人伥伶仃。”
这对联乃千古绝联,许多文人都曾想对出下联。然这上联的七字都有宝盖头,因此下联不是部首对不上就是意境对不上。
她扬起下巴,对他粲然一笑。
那是他们的初识。
贰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粲笑蓝桥易起,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他斜靠在塌椅上,望着眼前坐在池边的她。她露出那双雪白的玉脚,探进碧绿如玉的水间嬉弄。
“宁儿,你愿意跟朕进宫吗?”
她转头,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头。
于是她成了他的宁贵妃。可因她是烟花之地出身,被人背地里叫妖妃,每天送的药和饭都要经过银针试毒才可进食。但她愿意。
那日,他大驾来到她的宫里,端着一碗桂花糕。“宁儿,这是桂花糕。朕知道你最爱吃桂花糕了。”他就像个要糖吃的孩子,期待般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
她笑着吃下了,还吵着问还有没有。尽管她爱吃的是梅花糕,不是桂花糕。
那日,他走后,她突然吐血倒下。她倒下的那一刻,看着那碗装桂花糕的瓷碗,忽然明白了些许。
这天下,皇帝最薄情。
“回皇上,那李玉宁已中毒身亡。”陈太医说道。
他点头,嘶哑道,“你下去吧。”
“是。”
也许她早就知道了。他唤她进宫做妃子后,有多少人因为她的身份几度上书要求废妃。而嘉宁朝是新朝,开国之际万万不可有任何差错。要是有乱臣贼子因为这个原因谋乱,他亲手创造的江山便会毁于一旦。他还记得,他曾听父皇临终前对他说,切记小心额间有艳红的女子,切记切记。他还记得,她曾对他说,她刚生下便被算出今生注定薄命。
而他和她都没有料到,今生竟是他将她亲手毁掉。
她对他道,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明月空留露。
她对他道,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她对他道,苏皓君,此生玉宁为你无悔。
尾
七年后。
凄清水边,舟岸两处,不胜寂寞的酸楚,一任柳枝恣意无声的抒发。五月风吹海棠落,这一处是汀湘十里。胭脂的花悄然开罗,且香且艳,犹如晓天明霞,醉人心扉。他失神看着这里的一切。恍若回到七年前,她与他的初识。玉宁玉宁,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那个爱他痴狂的女子。今世恐怕再也寻不见她那抹清丽的身影了。
“寂寞寒窗空守寡,俊俏佳人伥伶仃。”脆生生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杨柳间回响。他猛地一回头,却见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睁着水灵的眼睛看着他。“玉宁……”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女童。他是眼花了么?这个女童的神韵竟如此像玉宁,特别是额间那抹艳红使他痴痴妄想,玉宁,他的玉宁,是否已经回来了?莫非,这个小女娃是她的下世?
呵,老天真是戏弄他。待她长大成人,他已经五十有余,今生今世他们注定错过。抬头,一个慈祥妇人正唤她,“忘念,忘念,你让为娘好找!”
她应了一声,朝妇人走去。“娘,你看,这里有个大伯!”
忘念忘念。他的心被莫名情绪一乱,他的玉宁是永远回不来了。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枝依然飘,只是人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