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些年应夜的心倒是安安稳稳波澜不惊，景澈为她把脉时不禁莞尔：“小夜的心终于乖乖地安生下来啦。
微撇了嘴角：“我又不是死人心脏安生不了多久。”黄铜镜映下美人侧面，柔柔的金属光泽，却折出几分肃杀气味，细细微微，却又分分明明。
景澈微叹，她终究不会收敛自己的锋芒。
到底年少猖狂，三年前应夜春风得意时，一身少年装扮风流倜傥，艳煞了姑娘也招来了仇家，叶门散一剂下去全身便再无法动弹半分，惟独心脏咚咚，咚咚如战鼓，敲响又敲响，仿佛在耻恨不争气的身体，灵魂刹那间被羞耻充得满满，斜眼便见那双狭长冷酷的眼，如此身体更重，如堕万丈深渊。
应夜被朱明带回时右臂被废，浑身唯一有生气的就是诡异的心脏，咚咚，咚咚让景澈想起同样狭长冷酷的眼和同样生机诡异的边塞鼓曲。
叶无忧，叶无痕。
同时被带回的还有再熟悉不过的一句话：“我叶家与英家前代结怨，如今毋忘再多纠缠。”
她们都爱错了人，叶家的人，没结果的。
她们都被相同的方式所惑，一个勾指，一曲嫣然，一时间的诡异神奇，年少轻狂妄图了解更多再被伤害更多。
应夜最错，恋错了女人，那叶家恨不得满堂白衣自视纯净清高，应夜一介女流公然向叶无痕提亲对叶家如同奇耻大辱。
景澈定了定神，从应夜处把手抽回，笑得好生冰凉：“小夜你是活该呢。”
应夜回眸，轻笑：“当真是活该呢。”
一样的口吻。
一样的冰冰凉凉。
不自觉笑容深了些：“天晚了，快睡吧，莫凉着。”
景澈自觉疑惑，但见了应夜微合的眼便淡笑着走出。
谁不知道应天楼有后台。
当日王家小少爷迷上了名旦洛裳，一时间强拉强扯，闹得小戏台好不热闹。其实富家大少出门看戏跟哪家戏子当真对上了眼，你情我愿成双成对也不是少有的事，大凡贫苦出身当了戏子的姑娘，登台时自然也不忘暗送秋波，以图能脱离穷窘，富贵几日，若命好飞上枝头也未可知。
因而王少一举除了露骨点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洛裳生生不愿，哭哭啼啼，怒得望少一巴掌挥过去骂她贱人不识抬举。骂罢家丁便上前架起洛裳，旁观有无赖的还起哄叫好。
彼时应夜还死不要脸地蹭着叶无痕，眼见得美人侧目，为增其英雄色彩便出手教训王少一顿，末了还让其对洛裳叩首三次，说是喜欢上别人自己便矮了三分，那时应夜笑得极明亮，明亮到晃了叶无痕的眼。
有时叶无痕也会想着，如果应夜和英家无系，如果应夜不是女人，和如此笑容明亮的少年厮守一生也未尝不是好事。
到底是如果了。
那事后众人对应天楼便议论纷纷，王家是显赫士族，商者再富也不过草民耳耳，如今应夜撕破了脸皮，只怕应天楼不日便倒。
只是到了应夜向叶家提亲，到了叶、英两家之事淡出众人眼球，应天楼也仍旧歌舞升平，华灯照亮。
那王家小少爷再未出现在莫言城。
叶无痕再见到应夜的时候，后者一袭黑色长袍，只衬得她苍白冷静的脸，不禁轻笑：“你倒仍是潇洒。”
应夜福身微行了礼，眼波流转，一时间妖媚的紧。
她再不是那个假身份假性别唯有情真的明亮“少年”。
她却仍是那个生性凉薄，衣群飘摇着招惹人家却又将人刺得伤痕累累的水仙花少女。
叶无痕听得骄矜家二小姐骄矜傲不日与叶家大少爷完婚时也想应夜回了礼，唤曰：“大嫂。”腔声细软婉若玉脂琼膏。
再起骚乱，那骄矜傲的生母是英家三小姐，英叶两家一向势若水火，半点血亲都不愿沾。
骄矜伦叫得极为响亮，先帝驾崩，吾皇年幼，做臣子的，自当冰释前嫌，同仇敌忾。
谁信~
应夜的眉角微微抽搐了下，懒得翻大哥白眼，偏眼叶陶然盯着自己，目光里少不了几分研究的意味，微扯了嘴角挂起算得体面的笑。
不久便听得叶陶然的声音：“在下恋慕骄矜小姐多时，因而不顾家人反对……”耳耳，只听得未婚闺女哭得泪流满面，直呼要嫁就嫁叶家好儿郎，只听得应夜冷笑阵阵，恨不能将杯中酒冻成冰块。
若说与叶家人一起喝的酒，在此之前便是那杯混了叶门散的女儿红，青瓷杯子的纹路她都记得刻骨，如此想来，却如同隔了千年。
再听得叶无痕在耳边微语：“如此，夜郎便当真要丢下我么。”
相爱相弃，叶英两家几世的纠缠。
应夜呵呵一笑，偏首道：“若是你生我这般容貌，我自不会弃了你。”
如同娇艳的黑色玫瑰，直唬得叶无痕脸色白了一阵才干笑道：“大嫂言得极是。”
她再无法容忍她招惹她。
应夜转身，微合了眼。
无痕，我自会开心。
02
叶陶然第一次见到骄矜傲时，翩翩白衣，赤足在池间独走，眉眼间风情万种，与传闻中自负的应夜差异分明得难以重合。
白衣叶陶然自幼见得许多，但能将白衣穿得如此风情得，唯傲一人。
华灯初上，深红的眼眸低低流转却难逃一个明亮的焦点，温婉的嗓音细细微微却饱含笑意，她在他耳边低语，他的青丝沾了她的唇，他听得她声声确凿分明：“叶郎，我帮你夺了那位如何。”
如生的黄金雕龙，叱咤在八岁孩童身旁，那一刻他想坐在那精美的龙椅之上，让她做他身旁的一朵莲花。
天下能将叶陶然心中的欲望勾勒得如此分明又勾引得如此逼真的唯傲一人。
他在她颊边轻笑道：“那自然好。”
她推开了他，力道不大，却是生生的冷意。
她唤她：“夜郎。”
她唤他：“叶郎。”
他怎听不出那两字似曾相识的浓浓情意，又怎压得住长作无忧无痕兄妹陪衬的窝火，嫉妒与迷恋相织化作细密的网，怎么逃脱。
景澈微叹：“你这是何必。”
起初叶无痕只道应夜故意气她，三年前的事情对自己来说不过是场惯有的玩闹，如此小姑子角色便扮得恰倒好处，只是日子一久，便识得她看她时眼里满满的冰凉，仿佛三年前应天楼小戏台上的明亮少年只是一场虚梦。
原来这么多年，巴巴得念着她的，只是她。
她开始浓妆艳抹，刻意在她面前娇艳无比，换来的只是她嘴角轻轻的勾起。
怎奈何现状失控的让她太慌乱，慌乱地让她幼稚地挑衅。
应夜微斜了眼问她近年安好，后者竖了眉娇笑：“自是好得不得了。”
她可知她夜夜罗纱帐内辗转，在梦里幻想与她再次相逢，应夜应是照旧的死皮赖脸，而她自然字字伤人，好好让她面上无光一回。
她可知她幻想着应夜的心绪如连线木偶般受她掌控，她便心生快意再难睡着。
她可知她把人物归好了位画好了表情，让自己信得真真。
再相逢时物事人非，一向喜好操纵他人的叶无痕发现自己变得很轻，轻得那木偶小小的动作都能牵动她整个身体。
她竟未忆起应夜那句喜欢上别人便矮了三分。
脚挂铃铛轻轻起舞，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她的妆被细细得绘过，不忘记任何一个会泄露心绪的死角，她绘了张高傲的脸呈给她，妄图证明自己永久的不可一世。
只是应夜懒懒地伏在桌上，叶无痕的裙带从她睡意葱茏的眼掠过，微微地蹙了眉。
那眉捎微伏叶无痕便知自己败得好惨。
恍惚间她仍一袭白衣脚挂铃铛起舞，应夜恬着张无赖的脸，和着她的铃铛不着调的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愁绪好比度日如年。”
回忆涌起，叶无痕当真有了踉跄出逃的冲动。
众人如涛的喝彩声中，她听得应夜懒懒的声音：
“无痕，脚步乱了。”
03
先皇遗命，封骄矜傲为应天大将军，应天楼为天下第一楼。
景澈为她穿戴好铠甲，目送她出了暗夜般的房间。
清晨第一道曙光射在她的头盔上，一时间耀眼的得不见眉宇，金色铠甲琉璃多彩如同江山半璧般妖娆妩媚。
夜，如今兵权在手，你想把天下赠予谁。
叶无忧看到骄矜傲挥刀时用的是右臂，心中暗惊，少顷便浮了了然之色。
有景澈在旁，那叶门散用剂再毒也能活命，右臂再残也能恢复原状。
那日他下药时不禁家重了剂，霎时间想见那面若白莲的纤细女子，哪怕是一如当年的绝望眼神，也能领略自虐的快乐。
破门而如的是朱明，一如当年。
他见那骄矜傲双脚如蛟龙飞舞，不觉间又有雕龙绘凤的潇洒自在，心中暗叹，叶家只怕难存了。
据说京城所有三十三年的女儿红被应夜掠得一空。
三十三年的女儿红，也就是当年三十年的女儿红。
她只怕是要记住仇恨的味道。
相爱相弃，叶无痕不明白，他明白。
那个叫景澈的女子一鞭挥向他胸间便冷笑离去，自那他胸间便会时时作痛，他知是她恨意咬噬所致。
只是他不知他心痛时她的也会如战鼓般嘈杂轰鸣。
英叶两家之间的纠缠，一旦开始，唯死方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