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浮萍绿池塘(1500字)

[罗开健] 2017-10-17 23:21:29
闽南四月,多变的天气令人捉摸不透,给人一种或暮春、或孟夏的困惑感。柔软的暖风,如酒般吹醉了在石凳上泡茶话仙的叔叔伯伯,如朱砂般吹红了屋旁树梢上的刺桐花,亦如碧波般吹绿了老房后面那湾池塘的水面。
  是的,那调皮的浮萍就爱挑在这个时节悄悄地爬上水面,不由分说地在池水表面织起了一件绿衣裳,这池塘浅得很,若是在远处看,便完全辨不出池子的轮廓,只见那长势旺盛的浮萍。有些老人家眼神不好,指不定还会将那儿错认成一丝红苕藤呢!犹记我小时候总爱对阿太埋怨,我厌极了这恼人的青萍,它们于池面上“遮天蔽日”、“胡作非为”,使得平日里甚爱在池子里扑通两下的家禽们也都因此望而却步。可是,与我厌恶绿萍的态度恰恰相反的是,阿太每次见着浮萍便会心生哀戚。她总爱跟我念古,说那浮萍本是可怜之物,它无根可依,一生随波漂浮,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除了每年四月得意、任性一番,它还能做什么呢?那时候的我年纪太小,不明白阿太说这句话时的深意。不过当我来年再远远看见那青青的,柔柔的浮萍时,倒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我从小在阿太身边长大,听她的教诲,因而长大后依旧爱陪伴在老人身边。四月,东风多湿,藏进花岗岩砌成的石头房里,就化为了黏答答的南风天。阿太上了年纪,不喜欢待在闷闷的屋子里,虽年过八旬,却总扬言自己腿脚利索,提着米糠直往家后院喂她的鸡啊、鸭啊、火鸡啊……我这个小曾孙生怕她一不小心给摔了,所以总要一路跟着她。喂完鸡鸭后,她会念叨着“大树底下好乘凉”,拉着我坐在池边那株小龙眼树下歇息。
  悠悠青萍,此时它的身影又布满了整个池面,细看这一大片绿色,也分东西南北,不同方位的颜色各不相同,深者如黛,浅者如翠,好像精心晕染过的裙摆,富于层次的变化,给人别样的美感。有几只淘气的白牙,不顾那浮萍正当道,硬要入水嬉闹。虽游动不便,但它们依旧可以伴着池水梳理自己身上的白羽,自得其乐。见此场景,我倏地就想到了唐代诗人李涉在《题鹤林寺壁》中的那句“偷得浮生半日闲”。而此时的阿太摘下头上的草帽,轻轻地扇着风,舒心地笑道:“这几个小畜生,还挺懂得‘苦中作乐’的嘛!有时候,我们人啊,反而不如这畜生!”我看向阿太,她的脸皱皱的,抹不去岁月的痕迹,但每条皱纹里,又似乎流淌着人生的大智慧。
  记忆中,阿太的种种,总和浮萍有关。包括她生病,也是在四月。年过九十的她这一病,便再难好起来了。医生告诉奶奶,阿太最多熬不过三天了,按照闽南的风俗,一定要在逝世前为老人穿上寿衣。阿太当时虽然病得一塌糊涂,却清楚地意识到奶奶的做法意味着什么。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抓着我,吐字不清地“告状”:“你奶奶怎么可以给我穿这个,过两天我还要去池边喂鸡鸭……”我噙着泪,摸着那双跟干纸皮一样粗糙的手,多希望我能将这个眼前的老婆婆从死神手中拉回来,带她去喂她最喜欢的小鸡小鸭。
  阿太走了。不知道那边有没有浮萍、池塘或是鸡鸭,但她就是走了。
  奶奶和我一直都在挂念她,我们常常念叨她生前的事。有一次,奶奶指着池边那株龙眼说:“以前你妈还没临盆,我以为你是个男孩,就和你阿太就坐在那树底下,边乘凉,边给你做开裆裤,单色的、花格子的都有。谁知道等你出来,竟是是个女娃娃,我们俩又坐在那里,把裤裆一件一件地缝起来。可叫人笑掉大牙咯!”说完后,我们俩都捧腹大笑,我的心底还不由自主地生了几分感动。如今,浮萍仍然在池面飘荡,我又忆起了阿太总爱念叨的话:浮萍本是可怜物,只在四月展芳华。我愿在心底珍藏这饱含深情的浮萍,更要铭记,那一个陪我一步一脚印成长起来的阿太。
  岁岁年年,又见浮萍绿池塘,景致细腻如斯,却不见了那可怜浮萍的老妇人。只叹最爱你的人都会老去,迷失的人,并不能像这飘荡的浮萍般在四季更替后,与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