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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没想到时隔两年后见到N是这个场景。
急诊室的走廊总是弥漫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横几张病床,一些住不进病房的急诊病人,拎着吊瓶绝望地半躺在那里,偶尔呻吟两声。护士们拿着各种单据和药品忙碌地穿梭,脸上带着看惯大场面而滋生的惯性冷漠。各种噪杂的声音中,所有人忙着自己的事,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歇斯底里和悲伤。
没人喜欢医院,S却钟情这样的场面,谁都没空多看擦肩而过的人一眼,急躁,狼狈,不快乐,却很真实,随便拍两个镜头,就是一个震慑人心的报道。
但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场景里再次见到N。他坐在绿色的塑料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放空看着地面,眼前的一切和自己无关,灵魂酷炫地躲在另外一个空间。不过,S却一眼看透了他的焦虑,他每次手足无措的时候都会盯着她的眼睛,只用五秒钟,脑子里已经过了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思绪在无奈结尾的时戛然而止,咬着嘴唇随意一笑。说,这都不算事。他每次笑,都是扬起右边的嘴角,故作一副玩世不恭,把人生的无奈轻而易举涵盖在从鼻子里发出的那声“哼”里。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从来没变过。
S调侃过他,你为什么永远要摆出藐视人生的姿态,干什么事,演得尽兴,心里永远跑过一行滚动的led灯,赫然闪着,我是道明寺少爷。 张晓晗文章
趁着他还没抬头,S躲进护士台。她敲敲桌子,指指N,问小护士怎么回事。小护士正在忙着填单子,探出头看了一眼,云淡风轻“哦”了一声,太太怀孕,大出血,正抢救着。S再看了一眼N,没再出声。小护士反应过来,再次抬头,扬起眉毛,熟人?需要关照?
她摇头,不认识,觉得挺帅的。小护士哼哧一笑,低头继续填单子,说S嘴里没正经话,和她镜头前三八红旗手的作风一点也不像。
她没听小护士再说点什么,抱着电脑,走进医生的休息室里,门虚掩着,正好可以看见N的鞋子。一双脏兮兮的球鞋,看得出他来得仓促。之前S跟N说过,我不喜欢你穿皮鞋的样子,穿球鞋的才是你,拒绝长大的少年。
说这话的时候,她帮他系着领带,浅灰色,缎面。他忙着穿鞋,忍不住跟S炫耀,是去米兰订制回来的,如果男人到了三十岁,还没学会穿皮鞋,要么说明,混得太牛逼,跟乔布斯一样,要么就是混得太傻逼。
S心里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永远都能把一些根本没逻辑的话,当成大道理和姑娘们讲出来。更可怕的是,姑娘们还深信不疑,并用这个标准去要求那些无辜的好男生。
N在镜子前站定,又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冠冕堂皇,他离开房间去楼下开会。S看着床对面的落地玻璃,外面是交错的高架路。2010年,S二十八岁,事业上关键的一年,那一年她学会穿着高跟鞋追车两里地不带大喘气的,也是她出差最频繁的一年。她每次从高档柔软的大床上爬起来甚至记不起来,窗外的是哪一座城市。她和N没放过任何一个出差私会的机会。
凌晨五点,N一嘴轩尼诗味,吻着S做长长的爱,把她整个抱起来,把她的后背贴在玻璃窗户上,天亮起来,人却没到位,整个陌生的城市像是被完好地抛弃了。他对她说,你回头看,S气喘吁吁地回头看。
你看,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句话是有温度的,在窗上形成了一小块雾。她盯着高速路一会儿,果然,没有一辆车经过,再回头看N,两个人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红了眼圈。
S摸摸被揉搓在一起的被子,从被子上小心捏起一根N的头发,像收集一个不真实的纪念品。
1
那年S大学毕业,她学新闻专业,整个大学四年就是把理想抱负和斗志消磨得干净,毕业那会儿晃晃悠悠,无处可去让她更显迷茫。不断地参加各种聚会,每一次喝酒都喝得泪流满面,就着廉价的扎啤背诵好几首壮志凌云的诗,搞得好像明天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再也不见似的,其实天一亮,在一堆烟头和酒瓶中站起来,一群宿醉的人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晚上又零零散散地约局去唱歌,打牌,吃夜宵。
学校宿舍被收回,几人凑钱去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开始还买菜做饭,怀着要把生活过得生龙活虎的雄心,充满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的抱负,没出一个礼拜,这间房子几乎变成一间廉价的招待所,每天凌晨回来睡一觉,睁眼之后就跑出去,先麦当劳里坐着蹭WIFI,投递一堆无用的简历,一边投简历一边跟同学打电话,看看今天谁有什么好消息,之后怂着那个幸运的倒霉鬼请大家吃饭。无论在外面干什么,哪怕是站在小卖部门前看大爷下棋,也没有人愿意在房间里多呆一秒,丝毫的闲置,都让人觉得灰心丧气。
青黄不接的那段时间,S在一次饭局遇到N。她到的时候,看N正站在门口的路灯下,深情款款盯着她一个大学同学,N的头发烫成那年最流行的栗米烫,风一吹,一把方便面在空中飞。
他靠在一辆银灰色的车上,嘴里不停逼逼,女生看着他傻笑,也不说话。S故意凑近一听,听到他在背圆周率。S经过他们的时候忍着,走到电梯里憋不住大笑出来。以前中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男生流行用小刀把女孩的名字刻在胳膊上,晃着血淋淋的胳膊,两只腿撑着自行车跟在女生身后背情书,但是这样靠在车上堵着女生背数字的倒是第一次见。
他们几乎已经狼吞虎咽把桌上的菜吃掉一半,N才牵着那个姑娘的手进来。把钱包阔气地扔在桌子上,说随便吃。S这才看清N的脸,旁边一个同学跟S耳语了几句。她点点头,又瞥了N一眼。原来就是他。
N曾是学校里的传奇,状元身份入校,上学时无恶不作,最后在校长宣读对他的处分时,他站在三楼,直接打开窗户对着下面撒尿,校长嘴里的处分直接变成对着话筒咆哮的“开除!”
被开除后他出去混着,用他纯情少年背圆周率的本事,搞定几个款姐,圈了点钱,经营一家小广告公司。两年时间,大家毕业,他有了一点成绩,自然成了同龄人中最阔绰的一个,天天开着他那辆银灰色的敞篷小跑到学校门口泡师妹,像是诸位教授一边在学校努力教育着,也马不停蹄在床上腐蚀着。
饭局里,大家介绍到S的时候,她正忙着吃一块红烧肉,没站起来,举了举酒杯算意思过。没想到N一拍桌子,瞪着S说她没大没小,问她今晚谁买单啊!大家吓得筷子都掉桌上了,没想到S丝毫不恼怒,把嘴里那块红烧肉咽进去,拿着酒杯倒上白酒,毕恭毕敬在N面前一仰头干了,说:你买单。然后红着脸,继续把剩下的肉吃完。
后来N问起过S,你当时是不是故意在吸引我的注意。S说,是啊,想通过你的关系找份工作。N再问,不是因为一见钟情吗?S大笑起来,谁会喜欢一个泡妞背圆周率的人,况且你也不看看当年自己的造型,那头发,那竖起来的小领子,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几个钱,车钥匙永远在食指上打转。N很严肃地对S说,首先,我不是背圆周率那么俗气的人,我背的是根号二,其次,难道你也忘记,当天你穿的是黑色丝袜配特步吗?
02年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所有潮爆的流行趋势,会成为未来的笑柄。就像他们也没想到,会在大雪皑皑的异国他乡进行这段对话,裹着一条毯子,分吃空旷大房子里最后一块小饼干。像两只害怕活不过冬天的小老鼠。
2
毕业之后的第一个春节结束,S误打误撞进了一家很有名的报社,她离职之后才知道,是N托人给她写了推荐信,之后十年里,他从来没提起过。
她跑社会新闻,每天蓬头垢面在外面奔波,时常安排暗访,所有暗访她最喜欢的是那次,穿得花枝招展拦着另外一个男同事的胳膊,她假装站街,另外一个男同事假装嫖客。乳沟里藏着一个小录音机。
她挺庆幸自己去过这家报社,不管当中过程如何,所有人对他们的印象是全中国最有良心的期刊,她刚开始工作时也找到了一点学新闻的初心,她从小对真实有点迷恋过度,没办法相信任何一本童话书,她不相信,白雪公主真的能吐出那一口苹果,爱情能让人死而复生!她合上书本,只觉得爱情只能让人死得更惨。
S和N在三年里,见过几面,互相调侃背圆周率的事,说完就再也没话了,每个饭局他都带不一样的姑娘来,一样的是,貌美,胸大,腿长,蠢。偶尔听他的消息,知道他生意起起伏伏,找了女大款还要开着跑车出去找漂亮的姑娘,难免沦为混不下去的场面,于是回老家跟着亲戚做建筑。
那次她的选题就是去采访民工的生活现状,去之前都已经安排好了,领导跟她说这个工地已经出问题了,情况岌岌可危。她明白什么意思,很多时候,他们的采访是落井下石,挑软柿子捏。S记得很清楚,口袋里放了一支录音笔,吃完中饭抹着嘴上的油,只身溜达去,她没想到这篇稿子的突转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沙发上,N坐在那里,看着地板,表情和此时一模一样。
抬头看到是S,竟也不意外,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右边嘴角轻轻扬起来,说了句“别来无恙”。
3
S呆在医生休息室的沙发上,电脑屏幕闪着白光,一个字都没写下来,有人进来她就假装低头忙碌,麻木地敲击键盘,打出一排自己也看不懂的乱码,眼睛盯着N的那双球鞋。初夏的燥热开始了,窗外是停车区域,保安大爷心急火燎地喊着,倒,倒,倒。
05年她因为报道和N有了几天的相处时间。他倒是丝毫没畏惧S的到来,反而像是老同学一样,带她在这座他熟悉的城市里走街串巷,S的录音笔一直闪着灯,而N呢,没有怕她记录下什么。她在夜排档帮他们开啤酒,易拉罐划伤了她的手指。N从她的手指上蹭了点儿血在指头上,放到嘴里尝了尝,扭头跟她说,你是不是A型血。S低下头,回避他的眼睛,一阵脸红。
那是一个以万年夏日著称的旅游城市,有长长的海岸线,到了旺季,街边都是海鲜排挡和熙攘的游客,热闹异常。她坐在副驾驶座,海风扑面,透过嘴唇钻进去的风都是咸的。之后车离喧嚣越来越远,路很宽,两边是笔直高耸的树,她才听清电台里放着的老歌。
N跟着音乐哼,跟S说,别睡觉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带你去山上看日出吧,也算没白来。S不想拒绝,但还是例行说了,师哥,你别泡我了,我没办法,这篇报道一定要上的。
N点点头。那我给你个故事,让你回去交差,从小我爸就是做建筑的,每年工地上都会出意外,律师就带着二十万现金去找家属,家属在一边哭天抢地,律师坐在灵堂中间,任纸钱落在自己的头发上,什么都不说,看着时间,每过去五分钟,就抽掉一万块。直到现在,拿到最少钱的家属,是十四万。说完N扭头看她,再亲的人,也没人挨过半个小时,你觉得真的有正义和感情存在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这个故事的原因,在山顶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S抱着N,她偷偷把录音按键清零,只录下N的小声啜泣,他说他其实很害怕,怕自己真的会一无所有,他爸已经被折进去了,不留点家底下来,大家都会说是我把家败了。
最终采访没有做成,S回去就辞职了,她发现我们谁都改变不了世界。
但是谁都没幸免爱过一个懦弱的少年。
4
一年后,她去了一家时尚杂志工作,冬天也得光着大腿辗转于各个时装周,穿着借来的昂贵衣服,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体面,却并没有变得有钱。
N呢,继续做着自己的生意,找着不一样的姑娘,有时用钱置换容颜,有时用甜言置换钱。他偶尔来找S,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自己的生活,他给她讲自己的江湖故事,手指轻轻划过手机,出现一张张女孩的脸。S说N是自己见过最不入流的一个人,酒肉穿肠过,人渣心中坐。
他们喝多了酒,一起翻墙进去大学的露天游泳池里,两个人喊着对方的名字跳进去,落水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游泳的,只觉得快乐。
再次睁眼他已经在用吹风机帮她吹头发,皱着眉头骂她白痴。S很喜欢这个瞬间,抱住他的腰,他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之间只有吹风机呼啸的声音。
酒店的电视里放出一首歌,张国荣的《有心人》。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模糊地迷恋你一场。
5
2012年两人决定老死不相往来后,S突然承认了一件事。自己真的很贱,喜欢那种永远的少年。而永远的少年,都只做一件事。躲在墙角抽烟,通宵喝大酒,为你打架,深夜站在你家楼下红着眼圈说自己的脆弱,以上所有,其实都是一件事,他们只做一件事,想一切办法,让你爱他,然后扭头,再让别人爱上他。
N跟S讲所有不能和女朋友讲的秘密,他有一张长长的Excel,记录了自己每一段鱼水之欢,详细缜密,逻辑清晰。他轻描淡写说出朋友之间的暧昧以及同一个女生的故事,最后的总结是:但是,我可是他们的前辈。眉眼中带着得意。
如果你看过几部台湾电影,就会明白,N是凤小岳演过的所有角色,S说,你一定会自负一辈子,在自负中死得不明不白。
然后N吻她,问这和你爱我有关系吗。
6
09年冬天,是N第一次决定结婚,为了未婚妻变卖家财去了美国,所有朋友都很震惊的,特别是她的前女友们。S当时也有了男友,工作稳定,对她体贴,没有特别的好,没有特别的坏,当然,她做的一切都是一个二十七岁的人应该做的事情,学会了用眼霜,和定期去美容院,学会了怎么和男人暧昧地说话,同时保持着距离。岁月并不是杀猪刀,岁月是碗孟婆汤,只会让你变得假惺惺,最后假得连自己最初什么样也记不得。
N打电话告诉S自己要结婚的事,S正陷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她小步退出包厢,站在KTV的门口,笑着说,好呀恭喜,我朋友生日,有点吵,我们改日聊。挂了电话就冲回去,把手机扔在酒杯里,跳入狂欢中,喝到断片儿,第二天假装什么都不记得。
虽说如此,她还是在他的婚期前,找到一个去纽约出差的机会。他开了很久的车,去机场接她。他留了一撮胡子,还是跟第一次见到他一个样,吊儿郎当靠在车上,手里还拿个本书,低头看着,感觉看了十年,他再怎么伪装,还是那个泡面头穿着粉色的美特斯邦威翻出一个陆涛领的少年。S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看他,站了好久,他才抬头,什么也没说,两步走上来,直接把她横着抱起来。他说,你变得轻了,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问她是不是垫过下巴。S说屁叻。N笑出来,说没想到你也能长成一个妖精。
S把头埋在他胸前,心里百感交集,那双红色底的高跟鞋晃在半空。
没想到,我也能长成一个妖精。
7
本来工作结束后,S应该回国的,N却要让S去家里看看,每一个设计都是自己的心血。当时未婚妻正回国探亲,S带N回家,推开门的一瞬间,看到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梦寐以求,S就特别想转身拔腿就跑。S觉得,N把他想要的一切,都给了别人。特别是他自己。
那顿饭的结尾是不欢而散的,如果没遇上暴风雪的话。
晚饭期间,S坐在桌边火急火燎发着邮件,却怎么也发不出去,N在身后的水池边洗着盘子,说起未婚妻的点滴。他说,你知道吗,当时在大学被退学就是因为她,因为她揍了系主任的儿子。哈,不过再怎么说,我是他前辈,而且最后是我泡到了她。S站起来说我想走了,送我去机场。一开门,发现路已经被暴雪完全封住了。
剩下的整整四天,两个人被困在房间里,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先开始还可以争吵和闲聊忆往昔,到最后,只想少说两句话保存体力。第四天的时候,S终于在两个人一起吃一块小饼干的时候崩溃,对N说,觉得爱上他,是自己做的最倒霉的一件事。这是第一次她承认爱他,因为她觉得,说不定两人就这么饿死了。
N懵了两秒,拿着车钥匙,把一床被子裹在S身上,要送她去机场。
S不肯,说现在这么危险,路上出事怎么办。N反问她,你愿意和我死一块么?S用了五秒思考,拉上被子和一包饼干就跟着N上了车。千辛万苦到了机场两个人都来不及好好抱头痛哭,就匆匆告别,他帮她买好机票,连再见也没说,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他送走了。
S上了飞机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盒小饼干,颤了颤嘴唇,想跟空姐要杯水的,变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失声痛哭,从小到大没这么无助的一刻。感觉自己悬在半空,盘旋了那么多年,始终无法找到一个降落的机会。
她在机场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你他妈不要结婚啊。
N没有回头,还是用食指旋转着车钥匙,最终握在手心里,和她挥手拜拜。S永远不会知道,N没有回头,是因为当时他也在难过。09年,也是N最落魄的一年。并没有结婚成功,还失去了一切,佯装出一副要接近幸福的样子,渴望瞒天过海。对呀,别忘了他心里的那行跑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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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N回国,换成S去机场接他。完全没了上次机场见面公子哥样的洒脱,虽然嘴上还在说笑,但是眼神已经丧失了锐气。S把他带回家,帮他涂了满脸泡沫,小心翼翼地刮着他的胡子。N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S耸耸肩,你也帮我吹过头发。N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交往过一百个女朋友,怎么会学会帮女生吹头发。S不小心把他的下巴刮出一些稀稀疏疏的小伤口,然后抱歉地拍拍他的肩膀,这可是我第一次帮男生刮胡子。
S帮N租了房子,和男友断了联系,没说为什么,她觉得也不用解释,自己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这件事。她坐在桌边打工作电话,却分心看他在厨房忙碌,把葱姜蒜剁成小碎块,然后一起放油锅里,她喜欢那种味道。想到小时候过春节,自己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大人们纷纷忙碌,又热闹,又孤独,恰到好处。
S趁着工作间隙,写一点情话存在备忘录里,自己都觉得肉麻,不想给他看见。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就是黄昏的时候出去买点水果,要穿过一条小街,两人聊着天,锁手街灯过。这样,持续了三个月,一天S回家的时候,看到N西装革履地坐在沙发上,开了一张支票给她,说是这个房子两年的房租,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S点点头,不用客气,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暴雪的时候你也救过我。
N没看她的眼睛,直接离开房间。S晃了几秒钟的神,转身追下去,跑到N面前,一耳光甩在他脸上,问他,你到底值多少钱,我买你。
N俯身吻了她的额头,没有说话。
10年,金融危机过去了,经济渐渐开始好转。N找到了一个曾经和他好过的款姐,又圈到了一笔投资。N在S的留言簿里写下,我是要东山再起的。
S在留言簿里写的呢,是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了,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9
再次在别的场合遇到N,他又恢复了神采奕奕,S呢,还是心动得不行,看他在人群中看自己的眼睛,举起香槟杯浅浅笑着,都忘记他的肩膀,被别人挽着。
N说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商人,没有办法,聪明才智不想浪费,哪怕在爱情里,也很明白,自己要用什么去置换什么。S问他,那么,你和我能置换什么?N说,就是因为发现你我什么都没得换,这笔生意就不做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牵着手在台北逛夜市。她把一颗牛丸塞进嘴里。如果不做生意,为什么托我的手。
因为喜欢,喜欢此时此刻这种场景。N连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都说得顺其自然。
S从时尚杂志跳槽,去了电视台,专门做社会调查,在业内也有了点名气,N用了两年时间,渐渐回血,又摆出了超出从前的派头。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否算过得越来越好了。N身边的女友络绎不绝,和S的感情,却从未上过议程。两个人好像因为认识的年月多了,也没强求什么,过好自己的生活,偶尔见面,看到对方都开心,做该做的事。
其实,是S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持久的喜欢,延绵至今。
一次路过一家标称“某某老板是个王八蛋卷钱和小姨子跑了,工厂清仓大甩卖”的店,正好在放戴佩妮《你要的爱》,放得整条街都听得到,竟也放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S从外地回来,背着双肩包,就在那个路口站着,发现了一件很操蛋的事,原来过去了十多年,清仓的价格从一元变成十元,她丝毫没有长进。
来接她的男朋友看她站着不动,拎起她背上的背包问:怎么了?
S说,你知不知道我喜欢道明寺。
男朋友乐不可支,揉着她的头发,说:姑娘,你知不知道自己三十了啊。S挺难过的。又说了一遍。是啊,可是我还是喜欢道明寺啊。
她以为这位男朋友,真的一点也不懂自己,马上要和他分手才行,之后没多久,两个人就结婚了。
10
能和这一任男友结婚,还要托N的福。本来2012是世界末日,S和N约好去看一场演唱会,他们觉得如果人类都死了,一定要一起听场演唱会。一时兴起,决定开车去别的城市,就是为了一些洋洋洒洒散在岁月里的老歌。一路上开着所有窗户,冷风灌满了整辆车,在高速上飞驰而过,两个人一起唱着歌。唱着大学时候,每个人都会唱的每一首歌。
刚入学的时候,还流行办舞会,两个交错旋转的大圆跳着圆圈舞,女生里圈,男生外圈,不断地交换舞伴。跟台湾的学校学的,杨海薇的《第一支舞》。后来S因为工作关系去KTV听过演唱者本人唱歌,她坐在一边激动得都说不出话。但是又很想告诉她,你当时要是多唱一个耶咦耶,啊,哦耶,什么的,我就能在这首歌结尾处的时候牵住N的手了。这样的话,故事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S和N在半途经历了世纪大堵车,两个人在车上等得心急火燎,最后N说,我们下来走走吧,还没走过高速呢。S说好呀。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走着,N随口就说出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她,我大学时候跳舞,第一个牵手的女生就是她,之后做的所有坏事,只不过是为了引她注意,再然后为她打架,为她退学,为她成为她想要的男朋友的样子,我就是喜欢,没有什么为什么,你懂吗?之后他唱起了其中一句,只要不嫌我舞步笨拙,你是我唯一的选择。
S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我他妈怎么可能不懂,你这个大傻逼。她心里想着。
那次演唱会谁也没去成,知道女孩回头找他之后,S转身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N没追她,在她身后大喊着,1.41421356237309504880……每个数字都被揉碎在风里,他喊得越大声,她越听不清。
她捂着耳朵,想着,多么自负的一个男生,才会去背根号二,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一串逻辑的数字,不代表爱,不代表不爱,只代表他会背根号二。
她打电话给男朋友,之后蹲在路边等他。他开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S抬头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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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不知道等到几点,S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小护士推门进来,拍拍她的肩膀。S一睁眼,就是一脸慌张。小护士说,你说帅的那个,母子平安。S木然地点点头,坐直身子,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
已经凌晨三点钟,S浑浑噩噩从医院里走出来,开着车狂飙到龙腾大道。对着黄浦江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天亮,先生打来的电话没有间断过,手机几乎都要震到没电,手机亮着的最后一下,她发短信给他,说,还是离婚吧。
对于N的承诺,只有过一条,她兑现了。当再也不要想起对方的时候,就写一个故事给这段心碎的半圆。她叫S,随时准备爱你,Stand by的S,他叫N,永远不会长大,Neverland的N。
她坐在水泥地上,抱着膝盖,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S觉得,人生好像一个沙漏,生命不过是上面的沙子要一点点落到下面的部分,但为什么我们那么倒霉,遇到那颗卡在你生命里的石头,自从它霸道地落在中间,时间流过,带来了皱纹,赘肉和眼袋,关于变老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只是,我们再也不会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