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家族的来历,我始终保持着浓重的兴趣。遗憾的是我们家没有家谱,能够知道一知半解的长辈族人都已经作古,传说中与所有山东人闯关东一样,一根扁担挑着一个家族走出了山海关……故事太雷同了,不太可信。
小时候,我伯父常说我们家族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小脚趾分瓣的,如果遇到小脚趾带裂缝儿的人,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细看之下果真如此,并对此生出疑惑,那裂缝儿从哪来的?我们家族又是从哪来的?
最早知道山西洪洞,是因为苏三起解的故事,但却并不知道大槐树。当我以一位过客来到广济寺大槐树前时,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揽入怀中,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一下子泪流满面……好像被什么牵引着,我一步步走近大槐树。就在明朝洪武初年至永乐年间,先后八年大移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元朝末年,天灾人祸不断,加上黄河八次决口,两淮、山东、河北、河南百姓十亡七八。明初的“靖难之役”又接踵而至,使冀、鲁、豫、皖诸地几成无人之地。而“表里山河”———山西却是另外一种景象,安定,年丰,经济繁荣,人丁兴旺,使山西成了人口稠密的地区,尤其洪洞是当时的人口大县。洪洞城北二华里的贾村西侧有一座广济寺,香火兴旺。寺旁有一棵“树身数围,荫遮数亩”的汉代古槐,朱元璋下令从山西向外地移民,明朝政府就在广济寺设局驻员集中办理移民,大槐树下就成了移民集聚之地。被迁民众难舍故园之情,纷纷聚集在大槐树下,痛哭失声,而汾河滩上那些老鸹窝里的老鸹声声哀鸣,令那些离家去乡之人禁不住潸然泪下……为此,大槐树便成了移民们内心里不忘的根,也是寄托乡愁的最好依托。“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这首民谣随着移民被带到四面八方,广为流传。而官兵在移民的小趾甲上切一刀为记号,所以大槐树后裔的小趾甲都是复形(两瓣)。为防止移民逃跑,官兵用绳子把他们反绑串起来押解。他们的手臂逐渐失去知觉直到麻木,渐成习惯,以后的迁民也喜欢背着手走路,所以大槐树后裔沿袭了这种习惯。由于路途漫长,如若有人想小解,便向官兵要求解手,于是“解手”这一名词也沿用下来。
如今那棵汉代古槐早已归于尘土,而由它派生出来的新槐却是郁郁葱葱。傍晚时,一些鸟雀像一片片乌云一般席卷而来,与一些人汇聚在一起。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认祖归宗,或者垂首祈祷,而我抚摸着那些树,觉得这是一棵神灵的树,一棵人与祖先混居的树,我找到了它,就像找到了自己的门牌号码,哪怕是黑天,我也会顺利地摸回自己的家。我原本就是你树下的须子,是抱紧的泥土,是被水卷走的一片叶子。世上再也没有哪个民族像我们这样如此依恋自己的“根”,仿佛那就是命。可以想象,当年把世代生息于大槐树的人们移居他乡是何等地艰难,我似乎至今还听见他们的哀哭,看见他们的泪眼。同时,大槐树的后裔又是个生命力特别旺盛的民族,他们无论落于何地,很快就像野草一样春风又生。移民大部分迁往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安徽、江苏、湖北等地,少部分迁往陕西、甘肃、宁夏地区。从山西迁往上述各地的移民,后又转迁到云南、四川、贵州、新疆及东北诸省。当年的明王朝长时间大规模有组织地移民实为历史罕见,为振荒兴农,巩固边防,缓和社会矛盾及文化的传播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虽然当时的移民是被逼的,但是它激活的不仅是一方经济,而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固守的传统观念,从此,中国人才有了告别、有了远游、有了开拓有了四海为家的勇气。
祭祖小屋里贴着一张“古槐后裔姓氏表”,我找到自己姓氏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燃香、跪拜,那一刻,我的心被痛击了一下,内心里翻滚着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试图跟祖宗交换目光,试图看清祖宗的面目,但是我一直没有抬头,像一个认命的妇人,那么顺从、坚贞、皈依。
对于故乡,它不一定非得是我们出生的地方,不一定非得是地图上的某个标志,它应该是我们精神上的一个依托。所以在大槐树前,我从自己的姓氏里、走路的姿态、惯用的词语、趾甲的裂缝儿里,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离开大槐树,我就是一个迷路的人,一个被真实掩盖的人,一个把所有异乡都当作故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