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国度



第二回：《欺骗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小的国家，那里的人都在做梦。
直到今天，那个小小的国家仍旧生生不息的原因，就是每个人都需要做梦。
信仰不是梦，而梦是一种信仰。
梦的意义是自由。
那个小小的国家很自由。
它的名字叫长梦。
长梦国的国王是不统治国家的。
人们在那里只是遵守着一本法典——《自由大法典》。
《自由大法典》不很厚，红色的封皮，镶金的压角，放在饰着白色天鹅绒的盒子里，盒子上面系着蓝丝带。
那个国家的公民都读这本法典的拓本，拓本里面是美丽的花体字。
第一条：所有人都在梦里。
第二条：因为这是梦，所以请给所有人自由。
第三条：也请给您自己自由。
第四条：您的自由请不要让其他人痛苦。
第五条：不得欺骗、威胁、嫉妒和嘲笑。
第六条：随时都可以睡来。
第七条：睡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带来。
第八条：随时都可以醒去。
第九条：醒去了就什么也不能带走。
第十条：务必记住以上九条。
备注：本法典除了第一页以外剩下的都是白纸即为正本。白纸部分请随意涂鸦和写作歌曲，夹上花草和书签。
再备注：自由万岁。
《世界馆志》里面也有《自由大法典》的拓本。

很多去过长梦国的人后来都在这边的世界里找《世界馆志》了。
世界馆志里面是没有确切时间的，因为每个来往里面记载的人都不是按事情发生的顺序写的，而是按照他们所记得的顺序。
所以，这本书也没有真正连着的页数。
一百九十八页翻过来是多少页？
唔，你看。
是七千七百四十四页。
往下翻，是五百零一页。
再往下，一千零三十二页。
还往下，九十九页。
一定要随便看，随便看的顺序就是正确的。
九十九页说了什么事情呢？
那上面有用蜡笔画的，有点粗糙的图片，还有用刚果盆地的灌木叶做的贴纸，不过字迹很整齐，是很好看的原体字。
说的是关于那个国家的小国王和一个犯了欺骗罪的骗子的事情。

从长梦国回来的人说了，那是真的。
国王在中午的时候沐浴，然后穿着纯白色的浴袍去花园里散步。
时常有长梦国的孩子偷偷拔开白蔷薇密密层层的枝叶，窥看国王的面容。
国王一定很美吧？
神秘的东西一定都是美丽的。
孩子们都这样以为。——虽然他们之中最幸运的也不过是看到了国王的背影而已。
他们在听到花园里的嘘扑翅飞行的声音之后吓得四散地跑开了。
他们一边跑，一边笑和打闹，大声嚷嚷：看到国王了！看到国王了！国王是个多么美丽的人啊！你看他多么高雅，多么明智，多么仔细，多么安静，多么成熟和有教养呀！
国王！
国王！
国王万岁！
于是全国的人都这么认为了。
——他们总是举着面具的小国王，是多么地光彩照人，多么地接近一个神。
不过呢，国王在他的花园里是听不到这些喧闹的声音的。
此时他正穿着峡谷边的云织就的浴袍，缓慢地迈着脚步，长长的下摆曳在草地上，受惊的嘘被从草丛里诈起来，又纷纷落在其它地方和国王的肩头。当然，它们总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但是，有很多只嘘没有落下来，而是聚集在蔷薇花篱的某处，上下地飞舞。
国王看过去了，他发现花篱的一小处在翻动。
——花篱像这样发出了声音，因此嘘都飞了过去食用那些声音。
所以很安静啊。
是谁？国王一边问，一边用没有拿面具的手驱散花篱附近的嘘，好让他的声音能让他以外的东西听到。——是谁在那里？
《世界馆志》第九十九页上面画了那幅图。
我想，画的人一定也没有见过那个国王。
他也听到了孩子们的欢呼，心想国王是像神一样美貌的。因此，图画上面国王完全是按照他喜欢的样子来画的，高个子，华丽的金色长发，碧蓝的眼睛望着花篱的方向，露出受惊和无助的样子。
——呐，我说过国王并不高吧？而且他的头发实际上是星空一样的黑色。我也说过他总是拿着面具吧？呐，我说过吧。
而且，当时国王并没有受惊或者无助，——他问谁在那儿的口气，应该说是愤怒的。
对了。
国王生气了。
因为他记得他都说过不要随便靠近他的花篱了。
于是他隔着厚厚的花篱，很不愉快地问那个胆敢拉扯他的蔷薇花的人说：呐，你是什么人？
在长梦国，每个人都必须要有自己的身份，你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不是任何人。
没有身份的人就相当于不存在，不存在的人没资格做梦。
但在长梦国又是非常自由的，当国王这样问你的时候，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不回答。
但是花篱外的人回答了国王，他告诉国王说：我是一个骗子。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国王问。
我想要偷偷摘这里的蔷薇花。骗子说。
你犯了罪！国王说道：来人呀把这个人抓起来，他触犯了《自由大法典》，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摘蔷薇花是触犯了法典的吗？骗子大惊失色：是这样吗？殿下！
摘蔷薇花并没有罪，先生。因为摘不摘花那是您的自由。国王说。
不过你不是来这里的摘花的；因此你的罪名是欺骗。
你犯了欺骗罪。
于是穿着银色铠甲的士兵们就把骗子抓起来了。
你要惩罚我吗？骗子说：我将要被判处的是什么刑罚？亲爱的殿下。
触犯法典的人，要被处罚醒去。国王认真地说。
在长梦国，没有“处死”这种说法。
他们的极刑是“醒”，——醒了，梦就结束了。
醒去的人，就要从长梦国里死亡，回到这边的世界来。
你什么都没有了。
我是说在长梦国的那一切。

骗子被送上了断头台。
国王手持面具，柔声问他，你认罪吗？
是的，我认罪。骗子跪在断头台前面说。我说了谎，我欺骗了您，殿下。
那么，真实地事情是什么样子的？国王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想偷偷地看您，尊敬的殿下！骗子说：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偷看我呢？国王问。
当然是因为我爱您，殿下！骗子说：我很爱您，我亲爱的殿下……
你？
你是骗我的吧！——国王的面具遮着精致的脸颊，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对骗子说：你又撒谎了吧！你这个骗子！
刽子手的刀落了下去。
骗子在最后大声地哭了。
不！殿下！
我怎么能欺骗您呢？
我摘白蔷薇是在昨天，我摘它们的原因是我想把它们送给殿下您啊。
我是爱您的！
殿下……
我是爱……
无数的嘘朝这边飞过来，把骗子剩下的声音吃掉了。

国王回到了他的花园里。
那天清晨，许多人都看见了国王的白蔷薇花篱的枝叶上，密密地结满了露珠。

《世界馆志》九十九页那巨大的纸张上并没有画关于这一点的图片，那下面有一些空白的地方，我看到正有人在那里用细蜡笔仔细地往空白处涂抹。
我走近了看，那是一个很老了的男人，他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多岁了。
您在画些什么呢？老先生。我问。
我在画我所深爱过的人！老人痛哭流涕，但手上并没有停下来：是的，是的！我去过那里，那个美丽的地方！
您是说长梦国吗？噢！我说：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会让人不想醒来。
对的。老人伸手抹了抹眼睛，继续画着：差不多五十年前我从那里醒去之后，就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直到今天。
您所深爱的人却留在了那里吧？我惋惜地问。
是啊，我想是这样的。老人悲哀地说，——我爱上了那里的国王。
请问您是什么人？我想了想，问。
老人完成了那幅画，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九十九页上面记载了这段故事的文字，忧伤地打量着它们。
我是一个骗子。他回答说。
我看了看那张蜡笔画，和上面的图画不同，那是一个个子不高，有着星空般的黑发，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年，一滴掉落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脸孔，像是戴上了化妆舞会的面具，看不清了面容。
是真的呀。我把手帕递给老人，离开了图书馆。
在后来的清晨，一定有人发现我的花篱上露水清清如泪。
人们在又会在《世界馆志》的某一页上记载道：
国王啊，也许是哭了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