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常不回家过夜,甚至也不派人回来说一声。当然,他也许是在哪家酒店里喝得烂醉,就在楼上找了个房间打着呼噜睡着了。可斯佳丽总觉得他是在贝尔·沃特林那里。一次,她在一家商店里碰到了贝尔,她已成了一个粗俗臃肿的女人,昔日的美貌风韵早已不复存在了。尽管浓妆艳抹,衣着华丽,但身体已经发胖,看上去再也不是妙龄女郎了。一般轻浮的女人见到了贵妇人,要么垂下眼皮,要么就挑衅似的怒目而视,可贝尔见到斯佳丽时却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着,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察看着她的脸色,竟使斯佳丽脸红了起来。
然而现在她已不能责备他,不能对他发脾气,不能要求他的忠实或者想办法羞辱他了,正像她不能因错怪他杀死了女儿而向他道歉一样。她只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一种无法理解的愁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深的愁苦。她感到孤独,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也许在此之前她从没时间去感到孤独吧。她是既孤独又害怕,而且除了玫兰妮之外,再也没有人可以安慰她了。就连她的老靠山黑妈妈也回塔拉庄园去了,并且是再也不回来了。
黑妈妈走的时候连个理由都没说。她来要回家的路费时,只是用一双疲惫的老眼凄惨地看着斯佳丽。斯佳丽流着泪求她留下来,但黑妈妈只说:“我好像听到了埃伦小姐对我说:‘黑妈妈,回家来吧。你的活已经干完了。’所以我要回家了。”
瑞特一直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听黑妈妈这么说,就把车费给了她,还拍了拍她的手臂。
“你说得对,黑妈妈,埃伦小姐也说得对,这儿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回家吧。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好了。”当斯佳丽突然又气呼呼地发号施令时,他大喝一声:“住嘴!你这个蠢货!让她走!现在还有谁愿意待在这所房子里?”
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凶光,吓得斯佳丽直往后缩。
“米德大夫,你看他会不会——会不会真的是精神错乱了?”后来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到米德大夫那儿去求教。
“我看不会,”大夫说,“只是他现在这么拼命地喝酒太让人担心了。这样喝下去,会把命送掉的。他太爱那孩子了,斯佳丽,我看他是想用喝醉酒来忘掉她。所以我劝你,小姐,尽快再给他生个孩子吧。”
“唉!”斯佳丽离开诊所时不胜辛酸地想。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只要有人能去掉瑞特眼中那种神色,把她自己心中的伤痛填平,她是愿意再生个孩子的,甚至再多生几个也心甘情愿。她可以生个像瑞特一样英俊潇洒的男孩,还要再生个女孩。哦,再生个漂亮的、快乐的、任性的、不住地笑的女孩,决不像埃拉那样没头脑。既然上帝非要夺走她一个孩子,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是埃拉?美蓝死后,埃拉不能带给她一点安慰。瑞特似乎并不想再要孩子了。至少他一直都没到她卧室来过,虽然她现在从来不锁房门,而且通常还故意半开着想引他进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现在,除了威士忌和那个红头发的邋遢女人,他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了。
以前他虽然喜欢嘲弄人、刺痛人,但那嘲笑往往能让对方发笑,那刺人刻薄的话中也带着幽默。现在他变得冷酷无情、蛮横凶狠了。过去他宠爱女儿的迷人风度曾赢得四邻那些好心的太太们对他备加赞赏,美蓝死后,她们很多人都很想对他表示友好。她们在街上喊住他并向他表示同情,隔着树篱跟他说话,说她们理解他的心情。然而美蓝已经死了,他没必要再那么彬彬有礼了,他的礼貌也就随之而去了。太太们为哀悼美蓝的死向他表示慰问,他不等人家说完便粗暴地打断人家。
但奇怪的是,这些太太们并不生气。她们理解他,或者自以为理解他。每当他伴着晨曦骑马回家,并因为喝得烂醉在马鞍上坐都坐不稳,对和他说话的人板着脸怒目而视时,这些好心的太太们便摇着头叹息说:“可怜的人!”并倍加努力地对他表现出仁慈和宽容。她们替他感到难过,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回家也得不到斯佳丽的安慰。
大家都知道斯佳丽是多么冷酷无情。大家见她在美蓝死后不久就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都甚为惊讶,其实她们并没意识到或者根本也没想意识到,她那若无其事的背后是何等的痛苦。瑞特得到了全城人最深切的同情,然而他既不知道,也不在乎。斯佳丽遭到了全城人的厌恶,但这一次她却极想得到老朋友们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