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预产期,查尔斯的遗腹子出世了,因为当时正时兴以孩子父亲上级指挥官的名字为男孩子取名,所以这孩子就取名为韦德·汉普顿·汉密顿。原先,当斯佳丽得知自己怀了孕时曾绝望地痛哭了一场,恨不得死了才好。不过她怀孕期间倒始终没感到有多大不舒服,分娩时也没受什么罪,恢复得也很快。黑妈妈私下跟她说生儿育女十分寻常——做女人的理当多吃些苦。尽管可以掩饰自己的内心,但她对这孩子还是不喜欢。她本来就不想要这孩子的,她讨厌他的出世。如今他来到了人间,但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她的孩子,不像是她的骨肉。
生韦德后,虽然她的身体短期内就复原了,但精神上却一直恍恍惚惚,萎靡不振。尽管庄园上下都尽力想让她振作起来,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母亲愁眉苦脸,忙来忙去。父亲则比平时更爱骂人,每次上琼斯博罗去总要给她带些无用的礼物回来。老方丹大夫给她开了硫磺糖浆加草药的强身剂,但都不能使她提起精神,连他也承认实在是搞不清楚了。他私下跟埃伦说,斯佳丽是由于伤心,才一会儿烦躁不安,一会儿没精打采的。不过,如果斯佳丽愿意开口说的话,本来是可以告诉他们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事情要复杂得多。她没有告诉他们实情说那全是因为自己做了母亲百无聊赖、不知所措,尤其是阿希礼走了,这更使她愁容满面。
她无时无刻不深感心烦。自从骑兵连开拔去打仗之后,县里没有了任何娱乐和社交生活。县里所有有趣的年轻人都走了——塔尔顿家四兄弟、卡尔弗特家两兄弟、还有方丹家的、芒罗家的都走了,连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等地,凡是看得上眼的年轻人也统统都走了。留下的只是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大家都忙着为军队做编织,做缝纫。靠种棉、种稻、养猪、养羊、养牛来度时日。平时根本就看不到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苏埃伦那个中年情人弗兰克·肯尼迪带着军需队,按月骑马来这里征收给养。军需队的人也没什么劲儿,而且她一看见弗兰克那副怯生生的巴结样,就气得没法跟他讲客气。要是他和苏埃伦早点结了婚就好了。
就算军需队的人比较有趣,对她也无济于事。她是寡妇,一颗心早死了。至少,人人都认为她的心已死了,因而要求她循规蹈矩。对此她很生气,因为尽管她拼命回忆,也只想得起自己跟查尔斯说愿意嫁给他时,他脸上那呆呆的傻样儿。而且连这点印象也渐渐淡薄了。但她毕竟是个寡妇,得处处检点自己的行为。未婚少女的乐趣与她无关了。她得举止庄重,态度冷漠。有一次母亲看到弗兰克的副官正陪斯佳丽在花园里荡秋千,并且开心得尖声喊叫,就对她絮絮叨叨,再三强调要注意这一点。母亲深感苦恼,告诉她说做寡妇最容易招人议论。做寡妇一举一动都应该比做人家太太加倍谨慎才是。
斯佳丽一边乖乖地听着母亲柔声说话,一边想,“真正只有天晓得,做人家的太太本来就已经没有半点儿乐趣了。那做寡妇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做寡妇必须穿阴森森的黑衣服,衣服上连点缀的流苏都没有。也不准戴花、扎缎带、用花边,连珠宝饰物都不准佩戴。要戴只能戴缟玛瑙的丧服胸针,要不就是戴用死者发丝编的项圈。帽上蒙的黑绉纱一定得长得拖到膝盖,守寡三年后才能缩短到齐肩。做寡妇决不能再畅怀闲谈,也不能高声大笑。即使要笑,也只能是苦笑、惨笑。而且,最可怕的是,在男人面前,绝对不能露出一点意思来。如果男人没有教养,流露出对她有意思,她就必须赶紧不卑不亢地提起她的亡夫来吓退他。啊,对了,斯佳丽凄凉地想道,有些做寡妇的最后还是又嫁了,不过到那时她们都已人老珠黄了。天知道,在左邻右舍众目睽睽之下,她们怎么还嫁得了人。不过她们往往都是嫁给那些有着大庄园、拖着十来个儿女、穷途末路的老鳏夫。
结婚固然很糟,但守寡呢——唉,一生就此永远完了!大家都说什么查尔斯已经去世了,小韦德·汉普顿对她肯定是一大安慰,这些人真是糊涂啊。他们多么糊涂,竟说什么她如今做人有盼头了!还都说什么她有了亲人留下的骨肉是天大的好事,她自然没有去纠正人们的想法。不过她心里压根儿就没那种想法。她对韦德没兴趣,有时甚至都忘了他居然是她的孩子。
每天早晨醒来,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又是斯佳丽·奥哈拉了。窗外木兰花丛中阳光明媚,鸟儿在歌唱,一股煎熏肉的香味钻进鼻孔。她又无忧无虑、恢复青春了。随即听得一阵因饿了而啼哭的声音,她总是猛吃一惊,不由想到:“咦,屋里竟有个娃娃!”再一想才想起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娃娃。这一切都把她搞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