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神经过于紧张，我想还是离开这儿吧。我开始收链子，小艇动了，接着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顶着，我使劲拉，锚拉不过来，大概钩住河底什么东西，没有办法拉起来。我接着再拉，还是没有用。

“于是我划动双桨，让船掉头逆水而上，这样就可以改变锚的方向了。还是不管用，锚仍卡着不动。我火了，怒气冲冲地晃那链子，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垂头丧气只得坐了下来，开始认真考虑自己这时候的处境。不可能考虑把链子弄断或者从船上摘下来，要知道这链子非常粗实，扣在船头一个比我胳膊还要粗的木榫上。不过天气一直很美，我想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遇见哪个渔夫，他准会帮我想办法的。这纯粹是横生枝节，我反倒安静了下来。我又坐下，终于可以塌塌实实吸我的烟斗了。我还带了一瓶朗姆酒，趁这时候喝了两三杯，对自己这处境不禁觉得好笑。天很热，顶多我就露天过一夜，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突然船壳上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我吓了一跳，从头到脚直冒冷汗，浑身冰凉。这砰的一声很可能是一段木头顺水流下撞小艇上了，不过这已经够吓人的了，我顿时又一次慌了神，拽那链子，全身绷紧拼命使劲拉。锚还是纹丝不动，我倒累得筋疲力尽只好坐下。

“然而这时候，河面渐渐被白茫茫的浓雾笼罩，雾气很低，正贴着河面蔓延，我站起身看，却看不到河，看不到我的两只脚，也看不到船，只看见尖尖的芦苇梢。过了一会儿，远处旷野上月色朦胧，有几处黑黝黝的影子直插天空，原来是一丛丛意大利白杨树林。我好像被一大块白得出奇的棉布裹住，从脚一直包到腰，种种怪诞不经的奇想顿时在脑中浮现。我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船，但恍惚觉得有人想爬上来，又觉得被重雾罩住的河可能已经充满了奇妙的生灵，正在我周围游来游去。我诚惶诚恐心烦意乱，两边的太阳穴被箍得紧紧的，心怦怦直跳得都喘不过气来。这时我已经晕了头，真想泅水逃之夭夭。但是转念再一想，我又吓得直哆嗦。我仿佛看见自己在这浓浓大雾中乱钻乱闯，我已迷失了方向，在无法躲避的芦苇和草丛中拼命挣扎，吓得嗷嗷直叫，都不知道哪儿是岸，也不晓得我的船在什么地方，觉得双脚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直往黑沉沉的水底拖。

“真的，我得逆水游上至少500米，才能找到一块没有芦苇，没有灯心草的地方站下，十有八九我会在大雾中辨不清方向，我水性再好也没有用，最后淹死了事。

“我于是细细琢磨，感到自己有一股坚强的毅力，决不会害怕，然而又觉得在我身上除了毅力之外还有别的东西，而这别的东西却是忧惧闵闵。我问自己能有什么好害怕的，此时无畏之我正嘲笑胆怯之我，我从没有像这一天那样清楚看到原来我们身上的两个我竟是水火不容，一个想这样，另一个却不要这样，两个我轮流占上风。

“这愚蠢而莫名其妙的畏怯越来越剧烈，最后变成了恐惧。我木然不动地呆着，睁大眼竖起耳朵等着。等什么？我啥也不知道，不过看来像是某种可怕可怖的东西。现在我想，当时要是像平时经常看到的那样，有条鱼蹦出水面，光这一下准会把我吓得不省人事，直挺挺地倒下。

“然而我咬牙一使劲，终于把我一时失去的理智又差不多抓住了。我再次拿起朗姆酒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边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逐一转身，一边纵声高喊。等我把嗓子完全喊木了，我就听，只听得很远的什么地方有条狗在叫。

“我接着又喝了一点酒，然后伸直身子躺到船底下。我躺了有一个钟头，也许是两个钟头，始终不敢睡，眼睛总睁着，只觉得身边的景象简直像噩梦一样。我不敢站起来，却又非常想站起来，我挨了一分钟又一分钟，不断对自己说：‘行了，站起来吧！’可我心里直害怕，动都不敢动。挨到最后我终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仿佛我稍微弄出什么声音来，就能决定我的生与死，我从船边上朝外面看去。

“我看得驰魂夺魄，眼前见到的真可谓世上最美妙、最奇怪的景象，这简直就是仙国的幻景，是远方来客讲的那种谁也不会信以为真的幻觉。

“两个钟头前河面上还是大雾弥漫，这时大雾已经渐渐消退，全都堆在河岸上了。河面上已经没有一丁点雾气，两边岸旁的雾气却像连绵不断的冈峦，足有六七米高，月光下犹如皑皑白雪晶莹发亮。一眼望去只见两座皓皓苍山，中间夹着粼粼河水，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天上，又圆又大的月亮就在我头顶上，皎洁明澈，周围夜空苍苍，白里透蓝。

“河中的小动物都已苏醒，蛙声沸天震地，时不时又响起几声蛤蟆叫，时而在右边，时而在左边，訇然震动飞向星空，却又短促而单调，其声凄凄。真是匪夷所思，这时我却无所畏惧了，然而此时此刻我周围的景象却又是如此奇特，虽是光怪陆离，但我反而熟视无睹。

“此情此景前后有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因为我最后昏昏沉沉睡着了。当我醒来睁开眼时，月亮已经落下，只见满天云翳。流水汩汩凄恻怆然，风声呼呼天变冷了，四周惨惨而无色。

“我把剩下的朗姆酒全都喝完，接着哆嗦不已，只听得芦苇簌簌发响，河水悲怆。我睁大眼睛看，但连我的船都看不清，甚至把手放到眼前也看不见。

“然而冥冥夜色终于渐渐消退，我突然恍惚觉得身旁有一个黑影溜过。我一声大喊，人家回了我一声，原来是个渔夫。我接着喊他，他靠了过来，我把我这一夜的奇遇对他说了说。他把他的船靠到我的小艇上，然后我们两人一起拉链子，锚还是一动都不动。天亮了，但天色茫茫，灰蒙蒙一片，阴冷而雨意浓，这正是给您带来忧愁和悲伤的天气。我看见又有一条船过来，我和渔夫一起喊，那人同我们一起使劲拽，这时锚渐渐动了。锚升起来了，但升得很慢很慢，上面挂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最后我们看到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把它拉到我船上。

“原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尸体，脖子上吊了一块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