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们要活下去
许多天以来,我们被海风刮着、洋流卷着,在海上漂来漂去,其间的艰难困苦,不用细说,也不能戏说。西北风刮了二十四小时,渐渐减弱,晚上又刮起西南风,这正好是我们不要的风。我捞起漂锚,扬帆往东南偏南方向航行——我若选择西北偏西的方向,也能行;但温暖的南风吹旺了我向暖洋靠近的欲望,它诱惑了我。
三小时后,已是夜半,那是我在海上经历的最黑暗的夜。西南风变猛了,我只好又放下了漂锚。
拂晓时分,我眼圈发青,海里白浪滔天,小艇被锚拖住几乎倒立起来,随时有进水的危险。水花和波浪往艇上泼溅,我不断往外戽水。毛毯湿透了,一切都湿了,除了美谛——她披着雨衣,穿着胶鞋,戴着风雨帽,倒是干的,只是脸、手和露出的头发湿了。她不时地接替我在戽水洞戽水,面对着风雨,勇敢地戽着。事情都是相对而言的,那只是一场大一点的风雨,但对这蛋壳艇里的我们而言,已算是风暴了。
我们的境况凄凉,风打着我们的脸,浪在我们身边乱舞。我们奋战了一整天,夜降临了,我们一夜没睡。天亮了,风,仍打着我们的脸,浪,仍在我们身边乱嗥。第二天晚上,美谛已经筋疲力尽,快要睡着了。我用雨衣和雨布把她遮住,她还算是比较干的,却已冻僵了。我非常担心她会在夜里死去。天亮了,境况凄惨,仍是铅云、烈风和怒海。
我已四十八小时没睡了。我全身湿透、冻僵了,寒入骨髓,颇有九死一生之感。身体麻木了,一动就痛得受不了,可我仍然动个不停。我们不断地漂向东北,离开日本,向白令海而去。
我们活着,小艇也完好无损。风仍保持着势头,实际上,第三天傍晚风力还略大了些。艇头钻进一个浪里,出来时已有四分之一进了水。我像疯子一样戽着水。因为一进水浮力就减小,翻沉的可能性便猛增。而再这样进一次水,就意味着葬身海底。我再次戽光了水后,无奈取下美谛身上的防雨布,把它横系在船头上。我干得漂亮,防雨布遮住小艇的三分之一。在后来的几个小时里,它三次在小艇入水时,挡住了冲过来的大部分海水。
美谛的状况可怜极了。她弯腰坐在艇底,嘴唇乌紫,脸色惨白,她承受着苦难,但她的眼睛总勇敢地望着我,嘴里总说着勇敢的话。
那个风暴夜,凶猛极了,但我不太在意了,因为我已失职,坐在舵位上睡着了。第四天早上,风变得静悄悄了,海平如镜,阳光照了过来。啊!为太阳亲吻的人有福了!我们可怜的身体是如何享受着它那温柔的按摩哟!像是风雨过后苏醒、蠕动的昆虫与生灵。我们说笑了,乐观了,可是,说到我们的情况,那就糟透了。我们距离日本,比从夜叉号出走的夜晚更远了,而且我对我们的经纬度也只能够大体猜测。按每小时两英里的速度计算,在这七十多小时的暴风雨里,我们已往东北方起码漂流了一百五十英里,但这样估计的漂流量是否可靠呢?在我看来,还有可能是每小时四英里而不是两英里。要是那样,就更糟了,我们又多漂流了一百五十英里。
我们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夜叉号很可能就在附近,因为周围出现了海豹。我随时可能碰见一艘猎海豹的三桅船。下午,西北风又猛了,我们还真看见了一艘。但是那艘奇怪的三桅船在天边消失了,我们又独占了这空空的海洋。
有雾的日子,连美谛也精神沮丧,嘴上再没有快乐的话了;平静的日子,我们在广漠的海洋里漂泊,为它的浩大宏伟所慑服,却也为渺小的生命惊奇,因为我们还活着,还在为生命挣扎。冰雹、大风和暴风雨来临的日子,我们无法取暖;细雨的日子,我们从潮湿的帆上去接滴下来的雨水,装进水罐。
我对美谛的爱越来越深。她多智多能,细腻丰富——我叫她“水仙”,但我把一个又一个爱称放在心底。虽然我迫不及待想宣布我的爱情,“她”已在我的舌尖上颤抖了千百遍,但我却明白眼前不是宣布爱情的时候。不说别的,在你尽力救护一个女人时,却向她求爱,这没大丈夫气概。境况微妙——许多方面都很微妙,我以能微妙地处理而自得。我还有一点自┑谩—把爱封冻在心底,把她与眼神或任何东西隔绝。我们就像萍水相逢的好哥们姐们。
她毫不恐慌,这令我敬畏。怒涛、扁舟、苦难、异乡,连悍妇都会崩溃,可她却若无其事,而她一向生活在安乐窝里。她有女人的温和、柔顺,但心灵却是烈焰、甘露和晨雾,是升华了的精灵。不过,我错了。她确实畏惧、害怕,只是她有面对的勇气。她也有肉体,也有肉体的颤栗,但肉体只作用于肉体,而她更是精灵,首先是精灵,一向是精灵,是精灵化的生命,宁静得正如她宁静的眸子,在天道运行中确信着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