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猎手没一个好东西,”他又说了起来,他性格上有个弱点:唠叨。“你就等着瞧他们玩花招,闹个鸡飞狗跳吧,可那家伙能收拾他们,能让那帮狼心狗肺的人害怕上帝。就说那个猎手何辣吧,他们叫他‘女生’何辣,真是斯文和气,柔声细气,像个姑娘。你还以为牛油含在他嘴里都不会化呢,可去年他不是杀死了舵手吗?说是什么悲惨的意外,可我在横滨就遇见了跟他同艇的桨手,他告诉了我真相。还有那个黑小鬼‘老烟枪’,因为在俄国的保留地铜岛偷猎,不是叫俄国毛子送到西伯利亚的盐矿熬了三年吗?戴上脚镣手铐,跟伙伴们在一起。不是还吵过架,闯过大祸吗?老烟枪还把他杀的人用桶带到了矿顶呢。一回带一块,今天是腿,明天是胳臂,后天是脑袋,就那样。”
“此话当真!”我吓得叫起来。
“什么意思?”他立即反问,“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又聋又瞎,为了你老妈,你也得又聋又瞎。我除了说他们的好话,从来就没有提起过他们和他。上帝诅咒他的灵魂,让那灵魂在炼狱腐烂一千年,然后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那个钟生,就是我刚上船时磨破我的身子的那人,看来是前后舱说话最直率的人。实际上他从来就不暧昧,谁见了他都会感到他的直率和男子气概。那气概给他的纯朴一冲淡,常被误认为是胆怯,可他并不胆怯,他好像敢于坚持自己的信念,肯定自己的好汉身份。正是这个使他在我初认识他时就反对人家叫他杨生。老易对他的性格和人品做了判断和预言:“在前舱的同事中方脑袋钟生是个好人,”他说,“是水手舱里最好的水手,他是我的桨手,但是只要火花一爆,他就会跟海狼顶起来的。这只有我知道,我看得见,像看天上酝酿风暴和出现风暴一样。我曾经跟他像哥儿们一样谈过心,可是他瞧不起隐瞒自己的观点,瞧不起耍花招。看不惯他就要说,总会有人把话传到海狼耳朵里去的。海狼是狼,而狼又不喜欢别人比他狠。他会看出钟生的厉害的,钟生不会屈服,不会挨了骂挨了揍还说‘是,老板’。啊,会出事的,会的。到时候我到哪儿去找桨手只有上帝知道!船老大叫他‘杨生’,那傻瓜怎么说?‘我的名字叫钟生,老板。’他说,然后就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给他听。可惜你没有看见船老大的脸!我以为他当场就会跟他过不去呢,他没有,不过他总有一天会,会叫那方脑袋吃不消,要不然就算我没眼光,不懂得海员的作风。”
“抹给你吃”越来越自大了。他硬要我每次说话都叫他老板。原因之一是海狼似乎很喜欢他。我觉得船长和饭袋成为铁杆兄弟,不可思议,可海狼真这么干。有两三回他还把脑袋伸进厨房,跟“抹给你吃”和颜悦色地开几句玩笑;有一回还在舵楼楼梯口和他谈了一刻钟之久。谈完话,“抹给你吃”回到厨房,可谓一脸油光闪亮,干活时还哼起市井小调,用的是假嗓,南腔北调,弄得我的神经快崩溃了。
“我擅长和老大打交道,”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我明白如何做,才能讨人喜欢,我清楚。上回那个船长——我可不在乎下到舱里去跟他闲谈几句,喝上一杯交杯酒。‘抹给你吃,’他对我说,‘抹给你吃,’他说,‘你入错了行当。’‘错了什么?’我说。‘你天生是个绅士,吃饭不用干活的。’他要是没有说这话,书呆子,让我天打五雷轰。那时我可是坐在他那舱房里,大抽他的雪茄,大喝着他的甜酒。”
这种唠叨弄得我要发狂了。一个人的声音,头一回让我如此厌恶。他那谄媚的样子,油腻的微笑,还有那份得志猖狂的德行,刺激着我的神经,有时我气得全身发抖。他绝对是我平生未见过的肉麻之王。他烹调的食物脏得令人难以启齿。因为他做着全船人的饭菜,我只好细细地挑着吃。
我的手没干过体力活,糟透了,指甲变了色,乌黑一片。皮肤的纹理渗进了油污,用刷子也刷不下来,打满了水泡,痛得很。前臂烫伤了一大块,是因为船一晃而倒在厨房的炉子上烫的。膝盖也没有好起来,肿没有消,骨头还翘着,从早到晚,跛来跛去,是难以痊愈的。要想这伤好的话,我需要的┦恰—休息。
休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词意味着什么。休息了小半辈子,还不知道何谓休息,但现在,要是能坐上半小时不动,什么事都不干,什么都不想,那就是极乐世界了。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一种启示,我就此明白劳苦大众的生活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干活会那么恐怖。从早上五点半起直到晚上十点,我是一仆多主,谁都可以把我呼来唤去,没有丝毫自己的时间。只有水手换班时,才能喘口气,看看阳光里闪耀的海,看看水手爬上纵帆上缘的斜桁,或是放出第一斜桅的帆绳,这时我肯定会听见那可恨的声音,“嗨,你,书呆子,快点。我盯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