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冉阿让/第九卷 从崇高的黑暗走向崇高的黎明/三 他原能顶起福舍勒旺的马车,但如今拿一支笔都觉得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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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原能顶起福舍勒旺的马车,但如今拿一支笔都觉得重了

一天黄昏,冉阿让艰难地用手臂把身子撑起;他试着摸摸自己的脉,但没能做到;他呼吸已很短促,而且出现了停顿;他明白,自己还从来没有如此衰弱过。看到这种情景,大概某种特别重的心事促使他拼命挣扎,他坐起来,并穿上了衣服。他穿的是工人服。既不再出门,他就恢复了这种装束,他喜欢这身衣服。在穿衣时,他不得不停了几次。仅仅为了把胳膊伸进上衣的袖子,便累得他额头上不停地流下了汗珠。

他一个人生活之后,便把床放在了前厅,以便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填上一个位置。

他打开小箱子,取出了珂赛特的孝服。

他把它们摊开来,摆在床头。

主教的烛台仍在壁炉架上摆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两支蜡烛,把它们插在烛台上。当时是夏季,天还亮着,但他把蜡烛点燃了。在有死人的房间里,都是这样,大白天就点起蜡烛。

他从一件家具走向另一件家具,每走一步,他都感到体力不支,必须坐下来休息一下。这已不是普通的疲乏,那种疲乏是体力消耗的结果,可以恢复。这是在消耗生命,把它一滴一滴地用在最后的难以支撑的努力之中。

他在镜子前的那把椅子上倒了下来。对他来说,这镜子是一种不幸,不像马吕斯那样,镜子成为一种天赐。在这面镜子里,他见到了珂赛特吸墨纸上反映出的字迹,导出了往后的故事。他对着镜子看着,发现自己已不再认识自己了。他已经80岁;马吕斯结婚前,他看上去还不到50岁。一年抵得上30年。额头上的那些皱纹,不是年龄大而产生的,那是死亡的神秘痕迹。那是死神那无情指甲的掐印。他面如土色,两腮下坠,嘴角下垂,活像从前刻在墓上的那种人面饰物;他带着抱怨的神情朝空中张望,好像悲剧里的一个正在埋怨他人的角色。

这是令人沮丧的人生的最后阶段。这样的时刻,痛苦已不再有什么变化,它似乎已经凝固,就像灵魂之上凝聚着失望。

夜幕降临,他把一张桌子和一把旧扶手椅吃力地拖到火炉边,在桌上摆开笔、墨水和纸张。

做完这些事之后,他昏了过去。苏醒之后,他感到了口渴。水罐已经提不起来了,于是,他艰难地把它侧过来,让它靠近嘴,喝了一口水。

后来,他转向他的床,仍旧坐着。他已经站不住了,眼睛不离那黑色的小孝服和所有那些心爱的东西。

这种沉思静观可能延续了几个小时,但冉阿让觉得只过了几分钟。忽然,他打起了寒颤,感到寒冷袭了过来。他赶紧把肘撑在主教的烛台烛光照耀着的桌上,拿起了笔。

由于长时间不用,墨水已经干涸。他不得不站起来在墨水中加上几滴水,这样,他又不得不停下来,坐下休息两三次。他只能用笔尖背面写着,而且还不时拭着额头。

他的手哆嗦得厉害。慢慢地,他写下了下面的几行字:

珂赛特!我向你祝福,我向你解释。你的丈夫有足够的理由希望我离开你;但他的猜想里含有不少误会,当然,他有理由进行那样的猜测。他是个好青年。我死后,你要永远爱他。彭眉胥先生,您也要永远爱她。珂赛特,你会发现这张纸的。下面是我要向你说的话,你将看到一些数字,如果我没有把它们记错的话。我告诉你,这笔财富完全是属于你的。细节如下:挪威产白玉,英国产黑玉,德国产黑宝石。玉石虽轻,但珍贵,价值连城。在法国,我们可以仿制德国那种饰物。工具简单,一个两英寸见方的铁砧,一盏熔化蜡的酒精灯即可。过去,蜡是用树脂和黑烟灰作原料的,4法郎一斤。我发明了一种新方法,即用虫胶和松节油来代替,这一斤就只需1.5个法郎了,而且质量更好。环如果做成紫色,就在铁环上用这种胶附着上紫色玻璃。如果做成金色,就用黑玻璃。西班牙是个美玉的大国,这种饰物每年有大宗的进口……

写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笔从手中脱落了。这时,他又一次像过去有时发生的那样,在心中发出绝望的嚎啕声。这个可怜的老人用双手托着腮沉思起来。

“唉!”他内心在呼喊(只有上帝能听到这可怜的哀嚎),“完了,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这个在我身旁掠过的微笑,在我进入黑暗之前,不会再现了。唉!一闪,一分钟也好,一刹那也好!听听她的声音,摸摸她的裙襟,看上她一眼,她,天使,再去不迟!死,对于我,已无所谓,但是,死前见不到她,那是可怕的。见到她,她会冲我微笑,她会对我说几句话。这样,难道会有损什么人吗?不可能了,完了,永远。我,孤零零一个人,上帝呀,上帝!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