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第十四卷 强烈的失望/二 旗帜: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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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旗帜:第二幕

起义者在科林斯开始建造街垒之后,便没有人再注意马白夫公公。但他一直在场。到达这里之后,他便坐在楼下厅堂的窗台后面,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不再看,什么也不再想,处于完全的寂静状态。古费拉克和另外几个人曾几次来到马白夫身旁,向他介绍当时的危险处境,劝他离开,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无人跟他说话时,他的嘴唇在频频启闭,像是在跟什么人讲话;有人在跟他讲话时,他的嘴却闭得严严的,眼睛也像失去了生命。在街垒受到攻击之前的几个小时之内,他便这样坐在那里,两只拳头抵住膝头,身子微微前倾,仿佛是在观察一个危崖深谷。几个钟头过去了,他一直保持着这一姿势。任何事都难以惊动他。看来,他的思想完全不在街垒之内。他在想着另外一个世界。后来,大家奔向街垒,各自进入各自的战斗岗位,厅堂里只剩下了三个人: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一个握着军刀监视沙威的起义战士,再一个就是马白夫。但当攻击开始、街垒受击之后,他受到了震动,仿佛已经醒来。他突然站起来,穿过厅堂,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时,安灼拉正在说:“难道没人愿意?”

他的出现,使整个队伍为之一震,人们惊呼:“那个投票人!那个国民公会代表!那个人民代表!”

也许马白夫没有听到。

他径直向安灼拉走去。起义者都怀着敬畏的心情为他让路。他从发愣的安灼拉手中夺过红旗,向后退了一步。谁也不敢上来阻挡,谁也不敢上来搀扶。马白夫,这位80岁的老人,头微微颤动着,脚步却踏实稳当,踏着街垒的石阶,一步一步,慢慢跨上街垒。情景是那么的庄严,那么的伟大,以致所有的人都发出钦佩的欢呼:“脱帽!”他每踏上一级,他那一头白发,他那干瘪的脸,他那高耸的、宽阔的、光秃的、满是皱纹的额头,他那凹陷的眼睛,他那愕然微启的嘴,他那高擎红旗的枯臂,一齐在从黑暗步步伸向火炬的血光之中显现出来。随着他身躯的逐渐升高,他的形象也就越来越高大。人们以为自己看见了九三年擎着恐怖的旗帜的阴灵,从地面巍巍上升。

马白夫颤颤巍巍,到了最高一级。脚下是1200多个看不见的枪口。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找到了归宿。他屹立于那堆石灰土之巅,整个街垒都瞧见了这一无比崇高的超人形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种沉寂,只有奇迹出现时才会有的。

在这沉寂之中,老人挥动着那面红旗,喊道:

“革命万岁!共和万岁!平等!博爱!为它们而死亡!”

街垒里的人听到从敌人那边传来一阵低微、急促的声音,像牧师在匆匆念诵祈祷文。也许,在街巷的另一头,那警官在例行他的劝降工作。

接着,刚才喊“口令”的那尖利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退下去!”

马白夫听罢气得脸发白,眼冒火,再次把红旗举过头顶,喊道:

“共和万岁!”

“射击!”还是那个冷酷的声音。

第二批子弹像雨点那样,朝街垒打来。

老人的两个膝头在往下沉,随即,他又立起。旗子从他手中脱落了。他的躯体,像块木板,直挺挺地倒在了石阶上。两臂叉在了胸前。

鲜血从各个弹孔中流出,像条条小溪。他那衰老、悲哀、惨白的脸向着天空。

起义者个个被一种不受人力支配的愤激心情所控制,人人忘记了危险,惊愕地、恐骇地一齐围拢到那尸体周围。

“这些判处国王的人是好样儿的!”安灼拉说。

古费拉克凑近安灼拉的耳边说:

“你听着——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因为我不愿寒大家的心。他不是国民公会代表,但与那些判处国王的代表相比,绝不逊色。我认识他。他叫马白夫公公。我不明白他今天怎么会有如此表现。他一向是个诚实的老糊涂。瞧他那脑袋。”

“老糊涂的脑袋,布鲁图的心。”安灼拉回答说。

接着,安灼拉高声说:

“公民们!老一辈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在迟疑时,他挺身而出;我们在后退时,他勇往直前!年老而颤抖的人在给因害怕而颤抖的人上课!老人所表现的浩然正气正是祖国所需要的。他虽死犹荣。我们要保护好他的遗体,像保护自己活着的父亲那样来保护这位死了的老人。让他留在我们中间,使我们的街垒成为攻不破的堡垒。”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低沉而坚决的共鸣声。

安灼拉蹲下去,搬起那老人的头,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随后,又掰开死者的手臂,轻轻地、小心地、像怕弄痛了死者似的,将躯体扶起,解开衣服,指着那上面的弹孔和血迹说道: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红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