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第八卷 狂喜与悲伤/一 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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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些傻话,这些废话,这些看来浅薄的话,如果有谁从来不曾听过,从来不曾亲自说过,那么,他不是蠢人,便是恶人。

当时,珂赛特对马吕斯说:

“你知道吗……”

(既然这两个人都怀着一种纯而又纯的童贞情感,为何谈起话来,又随便称“你”呢?对于这一层,无论是他还是她,是谁也闹不清楚的。)

“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叫欧福拉吉。”

“欧福拉吉?怎么会?你叫珂赛特。”

“啊!珂赛特,这名字多难听。这是我小的时候人们随便叫的。我原叫欧福拉吉。欧福拉吉,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但珂赛特并不难听。”

“你觉得珂赛特比欧福拉吉好些吗?”

“呃……也许。”

“那么,我也觉得珂赛特好些。不错,珂赛特确是好些。那你还是叫我珂赛特好啦。”

说罢,她脸上便现出了笑容。他感觉,天国园林中放牧的仙女说的话也比不上她的声音悦耳了。

另一次,她的眼睛不离开他,一边望着,一边说:

“先生,你很美,聪明,有知识,我比不上。不过,要说‘我爱你’三字,你的感受却是比不上我的。”

这时,马吕斯觉得自己是在神游太空,仿佛听到了星星唱出一首恋歌。

有时,马吕斯咳嗽了一声,她便轻轻拍着他,对他说:

“请不要咳嗽,先生。你在我的家里不得到允许就咳嗽是不被允许的。这很不对,且让我担心。我要你健康。因为,首先,假使你有病有灾的,我,就太痛苦了。我会不知怎么办的!”

这样的话,是只有天上才可以听得到的。

一次,马吕斯向珂赛特说:

“你也许不知道,那段时间我一直把你称作玉絮儿呢。”

他们为这话整整笑了一晚上。

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偶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大声说道:

“啊!有一天,在卢森堡公园,我差一点儿没把一个老伤兵的骨头砸碎。”

说到这里,他立刻停住了,不然的话,他就得谈珂赛特的吊袜带了,而如果那样,局面可就尴尬了。这里有一道无形的堤坝,凡涉及肉体的问题,一种神圣的畏惧心理便致使这天真豪迈的情人向后退缩。在马吕斯的想象中,他和珂赛特的生活,只应如此而不应是别的样子。每天晚上,他便来到卜吕梅街,把法院院长那铁栏门上的一根乐于成人之美的铁条挪动一下,进得园来,与珂赛特并肩坐在石凳上,一同仰望繁星点点的夜空。每逢这时,裤腿膝部的褶纹便和珂赛特那宽大的裙袍挨在一起。他们手牵着手,心连着心。他对她说“你”,反复地只嗅一朵鲜花……这时,朵朵白云在他们的头上浮过,而他们的梦幻被微风吹起,它们竟比那白云还要多。

那么,在这种近乎朴拙的纯而又纯的爱情之中,会不会有承颜献媚的成分呢?有。对情人“说奉承话”,这是爱情的初期表现,是试探性的半进攻,是隔着面纱的吻。这中间,狎昵的意念已经羞答答地伸出了它温柔的指尖。在这种意念的面前,心,为了更好地爱,退到了后面。马吕斯的甜言蜜语充满着遐想,着有碧空的颜色。天上的飞鸟儿,当它们和天使齐飞时,应当听到马吕斯的这些话。这里有生活的追求、情趣的表露和无比坚强的自信心的表达。这是发自岩洞的心声,是来日洞房情话的前奏,是真情的婉转披露,是歌与诗的合流,是鹧鸪的咕咕求偶声,是美如花团锦簇、郁如天香吐馥内心语言的表述,是两心交唤声中的无法形容的嘤嘤啼鸣。

“啊!”马吕斯低声说,“你多美呀!我不敢看你,只可向往。你就是美的化身。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每当你的鞋尖露出裙袍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慌得不行。当我猜你在想什么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道夺目的光芒!你的话是那么富有哲理。我有时觉得是在梦中看到了你。你说话吧,我听你说,我敬佩你。啊,珂赛特!多奇特,多迷人!我真的要疯了。你是多么可爱呀,小姐!我研究你的脚,用显微镜;研究你的灵魂,用望远镜。”

珂赛特说:

“时光过一分,我的爱便增一分。”

在这种对话中,有问有答,漫无边际,随心所欲,最后总可水乳交融,因为他们情投意合。

珂赛特无处不显得天真,无处不显得淳朴,无处不显得赤诚,无处不显得白洁,无处不显得坦率。她便是光明。见到她,就是见到了春光,就是见到了晓色。她的眼睛里露珠闪闪。她是曙光集聚而成的女性。

马吕斯崇拜她,钦佩她。这是极自然的。说来也怪,这个刚刚进入社会的修道院小小的寄读生,说起话来,侃侃而论,而且讲得入情入理,有时对人体贴入微,表现了很强的洞察力。有时,说起话来带点孩子气,但她目光敏锐,几乎没有什么是她看不透的。任何女人的话都没有她说得如此甜蜜,如此深刻,她集中表现了整个女性的魅力。

这样的时刻是美满的。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随时都可能泪水汪汪。这是由于一个金龟子被踏死了,一片羽毛从鸟巢里落了下来,一根山楂树的小枝被折断了。所有这一些,都会引起他们缠绵、惆怅和感伤。这是爱情的特性之一。

与此同时,他们又常会放声大笑——这些矛盾现象都是爱情的闪电游戏。他们无拘无束,情趣盎然,有时几乎像是两个男孩子。不过,尽管他们童心未泯,天生的性别观念总是难忘的。这种观念依然存在于他们的心中。这种观念是具有两面性的,既可令人粗俗,也可使人高尚。他们的灵魂本是纯洁无邪的。在这种最贞洁的促膝密谈中,他们把握住了情人与朋友之间存在的那种神秘分寸。

他们互敬互爱,如对神明。

永恒不变的事物是存在着的。他们相亲相爱,相对而笑,噘起小嘴儿,做出丑脸儿,相互交叉着手指,说话时,“你”来“你”去。时间便在这种状态下无尽期地推移着。夜晚,是恋人的世界,他们和鸟雀及玫瑰一起,躲在隐秘之处,在默默对视着,把满腔的心事倾注在对方的眼睛之内。而此时此刻,运行着的,只是他们头上那巨大的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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