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马吕斯/第八卷 作恶的穷人/五 天然的窥视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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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天然的窥视孔

五年来,马吕斯一直生活在穷困之中,生活在匮乏之中,甚至可以说生活在悲痛之中,但是,他现在才发现,他领受的一切还远远称不上是真正的悲惨。真正的悲惨,他刚刚看了一下。他从刚刚从他眼皮下走过的那个幼虫身上看到了它。事实说明,只看到男人的悲惨那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悲惨,如果你没有看到妇女的悲惨的话;而只看到妇女的悲惨那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悲惨,如果你没有看到孩子的悲惨的话。

一个男子,走到绝境之时,便是无可救药地陷入深渊之日。一切不幸统统向他的头上压下来。工作、工资、面包、燃料、勇气、毅力,一下子全都没有了。阳光在他体外熄灭,精神之光在他体内熄灭,四周漆黑一团。他碰到了妇女和孩子的软弱,便残暴地迫使他们去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因此,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都可能发生。绝望的周围围着的只是一层脆薄的隔板,这些隔板,每一片都紧紧地挨着邪恶和罪行。

健康,青春,体面,圣洁的、怯怯的新生体肤的柔性,温情,童贞,清白,灵魂的这些保护膜,都一齐遭受了一只手的穷凶极恶的蹂躏,这是一只在摸索出路时碰上污秽自己也甘于污秽的手。父母、儿女、兄弟、姊妹、男人、妇人和女孩,像矿物质,互相掺杂,彼此,粘附,不分性别、血统、年龄、丑行、清白。命运使他们背靠背地蹲在一间又脏又乱的小屋子里,凄惶而又酸楚地互相看着。他们是多么不幸呀!他们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呀!他们是多么冷呀!他们似乎是生活在远离太阳的星球上。

马吕斯看来,这个姑娘似乎来自鬼蜮,因为她那种种丑态,只有黑暗世界才会有。

马吕斯几乎谴责起自己来,他觉得自己不该那样终日神魂颠倒,陷入儿女痴情不能自拔,对于自己的邻居,直到今天,并没有看过他们一眼,虽然替他付过房租,那不过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是人人都可能做到的。他马吕斯应该比别人做得更好些。可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自己和几个贫穷到了极点的人只有一墙之隔,他们与世隔绝,摸着黑过活,如果拿人类的链条来比喻,自己与他们是挨得最近的一环,他感觉到他们在他身边生活着、喘息着,但却熟视无睹!每天,他无时无刻不听着他们走动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可他竟充耳不闻!在听到他们说话声的时候,还听到过他们的呻吟声,而他竟无动于衷!他的思想在别的地方,在幻境之中,在不可能实现的美梦之中,在虚无缥缈的爱情之中,在痴心妄想之中。在此情况下,对于一伙人,从耶稣基督的角度来说,和他是同父弟兄;从人民的角度来说,和他是同胞弟兄;而这些人却在他的身旁濒于死亡!徒然地濒于死亡!他本人甚至可以构成他们苦难的因素,他本人加深了他们的苦难。因为,假使他们有另外一个邻居,不是有一个他这样愚痴的邻居,而是一个较为关切人的、一个乐于为善的邻居,那么,他们的穷困状况、苦痛的状况会被注意到,那样,他们也许早已得到照顾,早已脱离困境了!当然,看上去他们异常堕落、异常卑鄙,甚至异常可憎,但是,摔倒而不堕落的人有多少呢?况且“不幸的人”和“无耻的人”本来就是一个词,它们本就混淆不清的。这到底是谁的过错呢?我们是不是在别人陷得越深时援助越应该有力呢?

马吕斯一面责备着自己——因为马吕斯和所有心地正直的人一样,时常以教育家自居,对自己有过分的要求——一面望着把他和容德雷特一家隔开的那堵墙壁,仿佛他那双充满怜悯的眼睛会穿透那隔墙,给那些穷苦人送去温暖似的。那堵墙很薄,是在窄木条和小木柱上敷了一层石灰。我们刚才还提到过,这隔墙挡不住声音,隔壁每个人的说话声,各个不同的嗓声,可以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只有马吕斯这样的睁着眼睛做梦的人对这一切才会长久不加注意。那墙,无论容德雷特那一面,还是马吕斯这一面,都没有裱纸,粗糙的白灰暴露着。马吕斯,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捉摸这层隔断。有时,梦幻也能和思想那样,能够进行研究、观察、忖度。他忽然站了起来。他发现,在那上面,在那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个三角形的洞眼。那是一个由三根木条形成的空隙。堵塞空隙的石灰剥落了。人站在斗柜上,从那空隙中便能看清楚容德雷特破屋里的一切。怜悯有,而且应当有自己的好奇心。这洞正是一个窥视孔。为了帮助他而窥察他,这是许可的。马吕斯想:我一定看个明白,看看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究竟如何。

他跳上斗柜,凑近那个窟窿,向隔壁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