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斯人醒来
凌晨,在天主堂的钟敲两点时,冉阿让醒来了。
床太舒服,因此他醒来了。他19年没睡过床了。他虽然和衣而眠,但睡床的享受太新奇,这不能不影响到他的睡眠。再说睡了四个多小时也就够了,他已驱除了疲劳。他早已习惯,不在睡眠上多花时间。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之中向四周环顾了一阵,随后又闭上眼睛,想再睡上一会儿。
假如白天的感触过于复杂,心里事多,那我们一觉醒来便很难再睡。冉阿让就是这样,醒后陷入沉思。
此时此刻,他思想已处于极端紊乱的状态之中,脑子里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去去来来。旧恨、新愁在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凌凌乱乱,全无条理,既失去它们的形状,也无限地扩大了它们的范围,随后,它们又像是忽然消失在一股汹涌的浊流之中。他回想起许多事,但有一件一再在他脑海中重现,并且把其他的事都排除了。这就是马格洛大娘当初在桌上放那六副银器和那只大汤勺的事。
他对那六副银器深感烦闷。这些东西就在眼前,只有几步路之距。那个老太太把它们摆在床头的壁橱里,他饭后经过隔壁那间屋子来他的房间时见到了。他特别注意到了那个壁橱。进餐室,朝右拐。那些东西多重啊!它们可能是古代留下的,连大勺至少要卖到200法郎,甚至比自己19年苦役的报酬还多一倍哩。是啊,假如不是官府勒索他,他也许会多赚几文的。
他心中翻来覆去,斗争了整整一个钟头仍然难下决心。3点敲过了。他重新睁开眼睛,忽地坐起来,伸手摸到他放在壁厢角里的那只布袋,随后,他垂下双腿,又把脚踏在地上,几乎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坐在床边的。
全屋的人都睡熟了。他这样坐着,发了一阵呆,假如这时有人看见他呆坐在黑暗中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不一会儿,他突然弯下腰去,脱掉鞋子,然后把鞋子轻轻放在床前席子上,又呆坐在那里。
他陷入可怕的思考之中,一种念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着,排除之后又返回,使他感到难受;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梦一般的景象顽固地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从前在监狱里认识的一个叫做布莱卫的囚犯,那人的裤子只用一根棉织的背带吊着。老在他脑子中浮现的,正是那根棋盘格花纹的背带。
他就这样呆着,仿佛要一直呆到天明。后来,时钟又敲了一下。这仿佛在提醒他:“干吧!”
他站起身来,又迟疑了片刻,再侧耳细听。房子里很静。他隐约看到了窗子。于是,慢慢走到窗边。当时,夜并不很黑。月光透过飘动的白云射过来,云来月隐,云过月明,窗外忽明忽暗,室内的一切,尚可明辨。冉阿让走到窗边,仔细打量了四周。门未上闩,只有活销扣着。这原是那地方的习惯。窗外便是园子。他打开窗子,一股冷气突然袭来,他又立刻把它关好,仔细地把园子瞧了一遍,说准确,是考察了一番。他发现园子的围墙很低,容易越过。围墙上面露出成列的矮树梢,说明墙外是一条林荫道,至少是一条栽满树木的小路。
瞧了最后一眼之后,他做了一个暗下决心的动作,便朝壁厢走去。他拿起他的布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件东西,把它放在床上,又把他的鞋子塞进袋里,把布袋扣好,背在肩上,戴上他的便帽,使帽檐齐眉,然后伸手摸着他的棍子,把它放在窗子的一角,回到床边。这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拿起刚刚放在床上的那件东西。它好像是根短铁钎,一端磨得很尖,仿佛标枪一般。
在黑暗里我们不易辨出那铁钎为何磨成那样,也许它是一根撬棍,也许它是一把铁杵。
如果在白天,我们便认得出,那是一根矿工用的铁钎。当时,犯人常被派往土伦附近的山地里去采岩石,这样,他们便时常持有矿工的用具。这种钎通常是用铁制成的,一端是尖的,便于插入岩石。
冉阿让用右手握住那根铁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向隔壁那间屋子。我们知道,那便是主教的卧房。走到门边,他看见门是掩着的。主教的门一向是不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