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假日

大卫·科波菲尔·世界文学名著典藏[电子书]

上帝知道,当我走进门厅听到母亲在旧客厅里唱歌的声音时,我心头一种多么童稚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她很轻很轻地唱。我想在我还是一个小毛头时,也一定躺在她怀里听她这样唱过。这曲子是新的,可是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充满了我的心怀,就像一个久违的好友归来。

从母亲低唱的那种孤独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人在那里。于是我轻轻走进去。她坐在火炉边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她脖子上,自己低头看那婴儿的小脸,并对那婴儿轻轻唱歌。我猜得不错,没别的人在她身边。

我对她说话,让她惊动得叫了起来。可是,她看到我时,便叫我是她亲爱的卫卫,她亲爱的孩子!她走过半间房子迎上来,跪在地上亲我,把我的头贴在她胸上去挨她怀里那个小小人儿,又把小小人儿的手放在我嘴上。

我真希望我已经死了。我真希望我那时就怀着那种感觉死了!我那时比以后任何时候都更适于进天堂。

“他是你的小弟弟,”母亲抚摸着我说,“卫卫,我可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抱住我的脖子。她这么做时,皮果提跑了进来并一下坐到我们旁边的地上,对我们俩又疯狂亲吻了十五分钟左右。

似乎没人指望到我会回得这么早,车夫比平日提前了很多。似乎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拜访附近什么人家去了,到夜晚才会回。我先前根本没料到我们仨可以不受惊扰地聚在一起;我当时觉得好像亲切的旧时光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皮果提想伺候我们,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而叫她和我们一起吃。我用我的那只绘有鼓满帆的战舰的褐色盘子,我不在家时,皮果提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就是给她一百镑她也不肯打破它。我用我的那只刻有“大卫”字样的旧杯子,还用我的那些不会割伤手的小刀小叉。

吃饭时,我想这是把巴吉斯先生的话告诉皮果提的好机会了。我还没把要告诉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起来了,并用围裙蒙住脸。

“皮果提!”母亲说,“怎么了?”

皮果提笑得更厉害了。我母亲想把她的围裙拉开,她反而蒙得更紧,好像用一条口袋把她头包住了一样地坐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呀,你这个蠢东西?”母亲笑问道。

“哦,那该死的人!”皮果提叫道,“他想娶我呢。”

“他和你很般配,是吗?”母亲说。

“哦!我不知道他,”皮果提说,“别问我。他再好我也不要他。我不嫁任何人。”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家伙?”母亲说。

“把这告诉他,”皮果提隔着围裙往外看着答道,“他从没对我提起过有关那事的一个字。他心里更清楚,只要他敢对我说一个字,我就一定会扇他一耳光。”

我相信,她当时的脸色比任何时候更红,比任何一张脸都红。每次她大笑一阵后就又蒙上脸,这么大笑过两或三次后,她才又继续吃饭。

我看出,虽然在皮果提注意到时我母亲也微笑,但她变得更加严肃、更若有所思了。一开始我就发现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秀美,却看上去忧伤脆弱;她的手那么瘦骨伶仃,那么苍白,我觉得几近透明了。但这还不全是我现在说的变化,我说的是她的气质变了。她变得焦虑不安。终于她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老仆人手上,她说:

“皮果提,亲爱的,你不会结婚吧?”

“我,太太?”皮果提瞪着眼答道,“上帝保佑你,我不会。”

“不会很快结婚吧?”母亲温柔地说。

“永远不会!”皮果提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

“别离开我,皮果提。和我在一起吧。也许不会很久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我离开你,我的宝贝?”皮果提叫道,“怎么着我也不会的呀!怎么了,你那小脑袋里想些什么呀?”皮果提已习惯于有时把我母亲当一个孩子那样来对其交谈了。

可是母亲除了表示感谢没说什么别的,皮果提就又照她的那方式继续说:

“我离开你?我想我了解我自己。皮果提离开你?我倒想看看她试着这么做呢!不,不会的,不会的,”皮果提抱着胳膊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我亲爱的。如果她这么做了,有些猫会开心,但是它们开心不了。它们会更烦恼呢。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一个孤寡倔犟的老婆子。等我太聋了,太跛了,太瞎了,牙掉光了说话也说不清了,成个废物了,连别人都懒得在我身上挑刺了。我就去我的卫卫那儿,请他收留我。”

“那样的话,皮果提,”我说,“我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像欢迎一个女王一样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