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一会儿停一停,好更清楚地观察胸脯在火焰中皱缩的妙龄少女,或是观察一个幼儿扭曲的面孔,然后他继续前行,领着跟在他后面的那支疯狂嚣张的车队。时不时地,他或是威武庄严地对百姓们屈身致意,或是向后仰靠,拉着镀金的缰绳,和提盖里努斯聊天。最后,他把车停在了两条干道交叉口的喷泉旁边,他从马车上走下来,示意他的追随者们聚拢到他的身边,和百姓们打达成一片。
叫喊声震耳欲聋。欢迎他的掌声响起。喝醉的狂欢者、仙女、元老、达官贵人、祭司、农牧神、森林神和禁卫军卫兵们立刻将他围拢起来,形成一个癫狂错乱,兴高采烈的圈子;他和提盖里努斯从一边绕着喷泉走,基隆则从另一边走。喷泉周边点着几十个人体火炬,尼禄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驻足歇脚,或是对这些蒙冤者品头论足,或是对那个脸上现出绝望至极神情的希腊人冷嘲热讽。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扎着香桃木枝条和藤蔓植物的高高桅杆前。火苗不过才刚刚舔上那个蒙冤者的膝盖,不过,由于被青绿的枝条冒出来的烟雾遮挡,他的脸一开始没有露出来。然而,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缕夜间新刮起的微风将烟雾吹散,露出了一位老者的脑袋,那人有着一把垂到胸前的白胡子。
基隆似乎皱巴蜷缩成了一个受了伤的爬虫。他的嘴巴张着,发出乌鸦叫似的嘶鸣,语气与其说是人的声音,不如说是野兽的声音。
“格劳库斯!”他嘶叫出声。“格劳库斯!”
格劳库斯从熊熊燃烧的木桩上垂眼看他。他还活着。痛苦浮现在他的面庞上,他使劲儿朝前抻,仿佛是要再最后久久地看看他的迫害者——那个出卖了他,抢走他的妻子和孩子,派人刺杀他,而当这一切都被以基督的名义宽恕之后,又再一次地把他交到压迫者的手里的人——最后一眼。从没有人被冤枉得有他这么厉害。从没有人在另一个人手里受到这么残酷的对待。而现在,这个蒙冤者正在一根涂有沥青的木桩子上燃烧,而他的迫害者却站在木桩下。
格劳库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基隆的脸。烟雾时不时地遮住他的眼睛,但是每次微风把烟雾吹散,基隆都能看到那两只眼睛在盯着他。他跳起来,尝试着跑走,但是却跑不动。他的双腿突然僵死了一般。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着超人的力量扼住了他,把他定在了这根火柱前,动弹不得。他变成了石头,害怕得僵住不动。他感觉到——他所能具有的全部感觉是——他的内心有什么在爆发,在撕扯,在退却;有什么东西在涌出,在洒落,在倾泻。他知道,他再也受不了他身边更多的流血和折磨了,他知道他的生命在终结,在这个夜晚里,有关他的一切都在随着恺撒,朝廷和所有聚集的百姓消失。他蜷缩在一个无边无际,惊恐万分的黑暗中央,在黑暗中,他只看得见这双殉道者的双眼,这双召唤他接受审判的双眼。
那颗脑袋使劲儿往他的方向凑去,越垂越低,而那双眼睛则一直在看着他。
那些离他们最近的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达官贵人们向前簇拥,找着乐子,可是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基隆脸色吓人,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扭曲着,仿佛火舌正在舔弄他自己的肉身。骤然间,他踉跄着向前,双臂朝前伸向那个受难者,用害怕的,万分恐慌的嗓音尖叫道:
“格劳库斯!以基督的名义!宽恕我!”
众人都没有出声。附近的每个人都打了个寒颤,所有的眼睛都锁住那个木桩子上受难的老人,仿佛所有的眼睛都有了自己的意志和力量。那个殉道者的头微微点了点,或者像是在点头的样子,一声呻吟从桅杆顶端飘落。
“我……宽恕你。”
基隆脸朝下,五体投地,像只野兽般嚎叫,他用双手抓起一把泥土,把土洒在了自己的头顶。与此同时,火焰上蹿,裹住了格劳库斯的胸膛和脸庞,烧断他的香桃木头冠,点着了木桩顶端的彩带,火光突然一下子亮了起来。
当基隆片刻之后站起来时,他的脸色是如此不同,达官贵人们都以为他们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双眼燃烧着收到神明启示似的激昂之色。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映照出超凡的力量。前一刻,这个希腊人还一瘸一拐,老态龙钟,现在,他似乎被神魔附体,又或者像是一个祭司,接触到了他的神明,意欲对世界宣告新的真理。
“他怎么了?他疯了!” 达官贵人里冒出了几道咆哮。
他背对他们,抬起右手吸引大家注意,然后开始用大得足以令不光光是朝廷大臣们和恺撒,也包括所有的百姓们都听到的声音说话。
“罗马公民们!”他喊道。“我以自己的性命发誓!在这里,被杀死的人是无辜的!放火烧城的人……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