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美丽的伊娃，一直站在那里，露出非常神秘认真的表情，听着难得一听的母亲的谈话。她轻轻地走向母亲的睡椅，搂住了她的脖子。
“唔，伊娃，怎么啦？”玛丽说。
“妈妈，让我来照顾您一夜行吗？就一夜。我知道我不会使您不安，我也不会睡觉。我常常在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着”
“啊，废话，孩子说废话！”玛丽说，“你真是个怪孩子！”
“可以吗，妈妈？我想，”她胆怯地说，“奶妈身体不好，她对我说过，近来她一直头痛。”
“啊，这不过是奶妈的一个花招！奶妈像其他的奴隶一样，一点点头痛或手指痛便会大惊小怪，这可纵容不得，决不能纵容！对这种事我的原则性是很强的。”她又转向奥菲莉娅小姐说，“您会发现，这种原则性是很必要的。要是您鼓励仆人们每一个小小的不愉快的感情，有点小毛病便口出怨言，您就什么事都得自己干了。我从来不抱怨自己没人知道我的忍受力有多强。我觉得默默忍受痛苦是一种责任，我是这样做的。”
听着这篇高谈阔论，奥菲莉娅小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惊愕之情，而圣·克莱尔则觉得荒唐可笑到了极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当我稍微提及我有病的身体的时候，圣·克莱尔总是哈哈大笑，”玛丽用一种受难中的殉难者的口吻说，“但愿他会后悔的那个日子不会到来！”说着玛丽用手帕掩住了眼睛。
当然，出现了一阵有点可笑的静默。最后，圣·克莱尔站起来，看着他的手表，说他外面还有事要办。伊娃跟着他走了，留下奥菲莉娅小姐和玛丽两人坐在餐桌边。
“呶，这就是圣·克莱尔的作风！”玛丽说，当眼前那个罪人已经不见了时，她倒有点精神焕发地把手帕从眼睛上撤下来。“对我多年来所受的痛苦，他从不了解，从不愿意设法帮我解决。如果说我是一个爱抱怨叫苦的人，或者是个对自己的病痛动不动便大惊小怪的人，那还情有可原。当然，对一个会叫苦的妻子，男人是会厌烦的。不过我已经控制住自己，我忍着，忍着，居然忍到圣·克莱尔认为我什么也能容忍的地步了。”
奥菲莉娅小姐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正当她思忖着说些什么才好的时候，玛丽慢慢擦干眼泪，逐渐恢复了常态，就像一只被阵雨淋得一身湿透后抖干了羽毛的鸽子一样，开始跟奥菲莉娅小姐家长里短地聊了起来，什么碗橱呀，壁橱呀，熨斗呀，储藏室呀，还有其他的种种家务事等等，由于双方有了共同的语言，方向一致这么多小心谨慎的劝告和职责，要不是奥菲莉娅小姐有一个喜欢办事，条理井然的脑袋，也会被弄得昏昏然糊里糊涂的。
“现在，”玛丽说，“我相信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您了，因此，当我的病下一次发作时，您就可以全权处理，不必征询我的意见了，只有伊娃她需要多监管。”
“她似乎是个好孩子，很不错的，”奥菲莉娅小姐说，“我从未见过一个比她更乖的孩子。”
“伊娃很怪，”她的母亲说，“很古怪的。她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不像我，呶，一点也不像。”玛丽叹了口气，好像这才是一件真正值得她忧虑的事情似的。
奥菲莉娅小姐在心里说：“但愿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不过还是很谨慎地把这句话压下了。
“伊娃总是跟仆人们混在一起，我认为，跟一些黑孩子玩也没什么不好。呶，我过去就经常跟父亲的小黑奴们玩，我从来没受到什么伤害。可是伊娃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总是让自己处于跟每个接近她的仆人平等的位置上。这就是这个孩子的古怪之处。我从来没法使她改变过来。我相信，圣·克莱尔也鼓励她这样做。事实上，圣·克莱尔放纵这座屋子里的每个仆人，只有他自己的妻子例外。”
奥菲莉娅小姐还是沉默着没有表态。
“呶，对付仆人没有别的办法，”玛丽说，“就是制服他们，让他们服服帖帖。从做孩子的时候起，我就是这样对付他们的。伊娃可把全家都搞乱套了。我敢肯定，我不知道到她自己管家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我坚持对待仆人态度要温和，我经常是这样做的，不过您必须让他们懂得他们的身份，伊娃从来不管这些。一开始，这个孩子的脑子里就没有仆人的身份这个概念！您刚才听到了，她自告奋勇要在夜里来照顾我，为的就是让奶妈去睡觉，要是她能自己做主的话！这就是这个孩子一向做事自作主张的例子。”
“啊，”奥菲莉娅小姐坦率地说，“我想，您会认为您的仆人都是人，在他们累了的时候，是应该得到休息的。”
“当然，是这样的。我特别为他们提供各种方便，您明白，这种方便不能超越正常的范围。奶妈可以弥补她的睡眠不足，不过应该在别的时间，而不是在晚上，这是没有什么难处的。她是我所见过的最会睡觉的人了，不管她在做着针线，站着或者坐着，这个女人都会睡过去，走到哪里睡到哪里。让奶妈睡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这样对待仆人，就好像他们是什么奇花异草，或者是瓷器花瓶似的，这真是笑话。”玛丽说罢，便有气无力地躺到铺着被褥和枕头堆的长沙发上，拿起一只雕花玻璃香醋瓶来嗅着。
“您明白，”她继续说道，声音微弱得就像飘浮在空气中的一点阿拉伯茉莉花香或别的什么气味，“您明白，奥菲莉娅姑姑，我很少说我自己。这不是我的习惯，我不喜欢这样做。事实上，我也没力气这么做。不过，圣·克莱尔和我的意见不同。圣·克莱尔从来不了解我，从来不赏识我。我认为这正是我的病根所在。我完全相信，圣·克莱尔很清楚这点，不过男人本质上就是自私自利的，是不顾及女人的。至少，这是我的印象。”奥菲莉娅小姐有着真正的新英格兰人的警惕性，她特别担心被卷进家庭纠纷中，现在开始预见到这种迫在眉睫的风波了，于是，她脸上露出严守中立的态度，在口袋里拿出了一只1码多长、尚未织完的长袜，这是她用来对付瓦茨博士说的遇到有游手好闲的魔鬼习惯的人的特效药瓦茨博士（Dr. Watts，1674——1748），英国非国教派牧师，英国赞美诗之父，写有《千古保障歌》，这里引自《千古保障歌》第22章。“撒旦发现有机可乘/就是游手好闲之徒。”，她精神饱满地继续编织着，闭紧嘴唇一言不发，正如俗语说的，“你无须试图叫我开口，我有的是时间奉陪你听你唠叨。”事实上，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石狮子一样无动于衷。可是玛丽不在乎她的反应。她之所以要跟人说话，只是觉得说话是她的责任，这就够了，因此，她说了一会儿，便嗅嗅香醋瓶子提提神，然后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