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比夫人站在那里,像一个受到雷击的人。她双手掩住脸,转向梳妆台,叹息着呻吟起来。
“这是上帝对奴隶制的诅咒!这是一个痛苦的,可恨的,最可憎恶的制度!它既是对主子的诅咒,也是对奴隶的诅咒!我傻乎乎地以为,做些好事就能摆脱这样一个恶魔的纠缠。像我们国家这样,把奴隶置于法律统治之下是一个罪过,我一直就认为它是罪过。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这样认为,在我成了基督徒之后,就更加认为这是个罪过。不过,我以为我可以用善行来弥补罪过,我以为,用仁慈、关心和教育的办法,可以使我的奴隶们的状况有所改善,比让他们获得自由更好,我真蠢啊!”
“啊,太太,您就要变成一个废奴主义者废奴主义者(abolitionist):主张废除奴隶制的人。1831年,《解放者》(Liberator)杂志的编辑(William Lloyd Garison,1805——1879)建立了“美洲反奴隶制协会”,寻求迅速的、不给奴隶主任何经济补偿的全盘废除奴隶制的办法。了,真的。”
“废奴主义者!要是他们像我一样了解奴隶制度的弊端的话,他们才有说话的权利!我们不需要他们来教训我们;您知道,我从来不认为奴隶制度是正确的,从来不觉得我们该占有自己的奴隶。”
“很好,在这方面您与许多聪明负责的男人完全不同,”谢尔比先生说,“您还记得那位B先生在礼拜天的说教吗?”
“我不想听这样的说教,我再也不想在我们的教堂里听B先生的说教了。也许,牧师们不能帮助作恶,不能比我们更狠地诅咒邪恶,可是他们却保护邪恶!邪恶经常跟我的常识作对。我觉得,您也认为这样的说教没有多大的价值。”
“对,”谢尔比先生说,“我要说,有时候这些牧师的说教离题太远,实际上与我们这些敢作敢为的罪人做的事毫无关系。我们男人必须对世上形形色色的事物睁只眼闭只眼,并习惯于那些不太正当的买卖。事实上,我们并不很自负,当女人们和牧师们一本正经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谦虚和道德都远远超过我们。不过现在,我亲爱的,我希望您明白这件事情的必要性,明白我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啊,是的,不错!”谢尔比夫人仓促地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她的金表说,“我没有什么值钱的珠宝,”她又沉思着说,“不过这只表总能起点作用吧?买它时,价钱还是挺贵的。只要我能为解救伊莱扎的孩子尽点力,我愿意卖掉我所有的任何一件首饰。”
“我很抱歉,非常抱歉,爱米丽,”谢尔比先生说,“很抱歉,这件事对您的影响这么大,不过,这样做于事无补。事实是,爱米丽,这件事已经办完了;买卖的票据已经签了字,在哈利的手里了。您应该感谢上帝,事情没有变得更坏。那家伙本来准备凭着它将我们全毁了,现在他总算公平地走了。要是您像我一样了解这个人的话,您一定会觉得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有这么坏吗?”
“啊,他不是个恶人,实际上,是个笨蛋,一个活着除了知道做生意赚钱之外什么也不管的笨蛋,一个像死人和坟墓一样冷酷无情、出手敏捷、不依不饶的家伙。只要有好价钱,他甚至会卖掉自己的老母,还以为这样做对老太太没什么伤害。”
“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居然占有优秀诚实的汤姆和伊莱扎的孩子!”
“好啦,亲爱的,事实上这件事使我非常难过,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恨恨不已。哈利想速战速决,明天就来把人领走。我要去把马牵出来,明早天一亮就走。我不能见汤姆,这是事实。您最好安排一辆马车,带着伊莱扎到什么地方去玩,让这件事在她不在场时办完。”
“不,不行,”谢尔比夫人说,“我决不在这笔残忍的生意中当帮凶。我要去看可怜的老汤姆,在他这么不幸的时刻,愿上帝帮助他!他们将会明白,不管什么时候,他们的女主人是同情他们,跟他们站在一起的。至于伊莱扎,我连想也不敢想。上帝饶恕我们吧!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这样残酷的事会落到我们身上?”
谢尔比夫妇压根儿没想到,有一个人听到了这场谈话。
跟他们的卧室相邻的是一间宽大的储藏室,有一道门与外面的走廊相通。当谢尔比夫人打发伊莱扎早点睡觉时,狂热激动的她就想到了这间储藏室。她藏在储藏室里,把耳朵紧紧贴在门缝上,因此把这场谈话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当卧室里的说话声静了下来时,她便悄悄地站起来溜出储藏室。她的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紧紧咬着嘴唇,完全改变了原来温柔羞怯的仪态。她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走过去,在女主人的房门口停了一下,举起双手,默默无声地向上苍祈祷,然后才转身溜进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安静整洁的房间,与女主人的房间同在一个楼层。这个房间有一扇光线明亮的窗子,她常常坐在窗下边唱歌边做针线;房里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摆着书籍和各种小玩意儿,都是每年圣诞节得到的小礼品;在壁橱里和抽屉里,有她简单的衣物。简而言之,这里就是她的家;也可以说,是她全部幸福的所在。正是在这里,在那张床上,躺着她酣睡着的孩子。他长长的鬈发不经意地绕着他天真无邪的脸蛋,他的玫瑰色的嘴唇半张半合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在被单外面,一抹笑容就像一缕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