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一个朋友的拥抱能消除多少是是非非啊！在这之后，还有什么恩怨能存留心间呢？我们没作什么解释，因为互相对骂是无需解释的。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将这一切都忘掉。他并没有在暗地里耍什么花招，至少据我所知是如此，这跟埃皮奈夫人大不一样。在他把《一家之长》的提纲拿给我看之后，我就对他说：“这个剧本就是对《私生子》的绝佳辩护。您要沉下心来，把这个剧本写好，然后，出其不意地抛到您的敌人们的面前，作为您全部的答复。”他按我说的做了，效果奇佳。差不多六个月以前，我就把《朱丽》的头两卷寄给他了，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但他居然还没有看过。于是我俩就一起读了其中一章，他觉得通篇都很“芜杂”，这是他的用语，就是说废话连篇，冗词太多。我自己也感觉出来了，但这是高烧当中的胡言乱语。这一点，我后来一直都没能改过来。后面的几卷就不是这样，特别是第四卷和第六卷，都是字斟句酌的杰作。

我到巴黎之后的第二天，他一定要带我到霍尔巴赫先生家去吃晚餐。我和霍尔巴赫完全是两条道上的人，我俩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达成一致。我甚至想取消那份与化学手稿有关的合同，因为我痛恨为了这份合同而向他这样的人感恩。但是狄德罗获得了全胜。他向我发誓，说霍尔巴赫先生发自内心地喜欢我，说他就是那副德行，对谁都一样，而且越是朋友，他的脾气越大，我应该原谅他。狄德罗又跟我解释说，那部稿子的稿费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收下了，现在又来加以拒绝，这完全是在侮辱付稿费的人，而他又没有什么错，而且，这种拒绝可能会被他误解，以为是在暗地里责怪他不该拖这么长的时间才来清账似的。他说：“我跟霍尔巴赫每天都见面，我比你更了解他的内心想法。如果你真有理由对他不满的话，难道你以为你的朋友会让你做卑鄙无耻的事情吗？”总之，由于我的一贯的软弱，我又被人说服了，于是我们就去男爵家里吃了晚饭，男爵像往常一样地接待了我，但是他的妻子待我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无礼。我再也认不出那个可爱的迦罗琳了，而她在未出嫁时，对我是那样的友善。在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自从格里姆常上埃纳家去以后，这家人就看我不那么顺眼了。

当我在巴黎的时候，圣朗拜尔休假回来了。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我是在回到乡下以后，才先后在舍弗莱特和退隐庐见到他的。他同意和乌德托夫人一起到退隐庐来，让我请他俩吃饭。可想而知，我是多么愉快地接待了他们。当我看到他俩如此恩爱时，我就更加欣喜若狂了。我为自己没有破坏他俩的幸福而感到高兴，感到自己也很幸福。而且，我可以发誓，在我为爱痴狂的那段时间里，尤其是此时此刻，即便我能把乌德托夫人从他手中夺过来，我也不会去破坏他们的幸福的，甚至连想都没有朝这方面想过。我看到她对圣朗拜尔如此亲切，如此眷恋，以至我想象不出，如果她爱我的话，是否对我有同样的眷恋。我并不想拆散他俩，在我意乱情迷的时候，我真正希望于她的，只是她能允许我爱她而已。总之，不管我对她怀有多么强烈的痴情，我总是觉得做她的知心朋友和做她的情郎一样的甜蜜，我从来没有把她的情人看成是我的情敌，而总是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有人会说，这还不算是真正的爱情，不过没关系，它已经胜过爱情了。

至于圣朗拜尔，他表现得十分正直无私，审慎得体。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是有罪的，所以也只有我一个人受到了处罚，不过是相当仁慈的处罚。他对待我虽然严厉，却也很友好；我看出，他对我的尊敬稍有减少，但对我的友情却原封未动。我感到很欣慰，因为我知道恢复尊敬比恢复友谊更容易，而且，他十分明白事理，不会把一时的情不自禁的软弱与彻底的邪恶混为一谈的。如果说在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中我有过错的话，那么我的错也微不足道。是我主动去追他的情人吗？难道不是他把她给我送上门来的吗？难道不是她跑来找我的吗？我能对她避而不见吗？我又能怎么办？坏就坏在他俩身上，可吃苦头的却是我。如果他处于我这个位置，他会做得和我一样的，甚至会更坏，因为，不管乌德托夫人多么忠贞，多么令人尊敬，她毕竟是个女人。他经常不在她身边；他走之后，这样的机会多的是，诱惑又是那样的强大，如果面对一个比我更有胆量的求爱者，那她就很难始终抵制住这种诱惑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和我能成功地做到不越轨，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尽管我能在心灵深处为自己作着种种有力的辩解，但驳斥我的表面现象却又如此之多，以至那种经常左右我而我又很难克服的羞耻感竟使我在他面前表现得活像个罪人，而他也常常借此对我大加羞辱。我只举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我们彼此之间的这种关系了。午饭后，我把去年写给伏尔泰的一封信念给他听，这封信是他早就听说的。在我念的时候，他竟然睡着了，而我呢，从前是那样的高傲，今天却是如此的愚蠢，竟不敢中断我的朗读，而他对我的报复也达到了这种程度。但是，他的宽容大度只允许他在我们三人都在场的时候才对我进行这种报复。

在圣朗拜尔走了之后，我发现乌德托夫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我很惊讶，其实我早就该料到这一点了。我的感动超过了应有的程度，这让我大为苦恼，似乎我期待着能治愈我的狂热症的一切做法，都只不过把那支我没有拔出来而是折断了的箭往我的心里插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