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提高警惕,精心看护,结果把园子看管得很好,尽管这一年水果的收成很差,但产量却是往年的三倍。在水果的收藏方面,我也是不辞辛劳的,甚至亲自护送水果到舍弗莱特和埃皮奈去,当时我自己还提了几个果篮过去。记得有一次,“姨妈”和我两个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篮子,为避免压坏了腰,我们只得走上十几步就停下来休息一下,等走到目的地时,已经浑身是汗了。
寒冬降临,我只能困居室内,我想重新捡起我的室内工作,却发现完全不可能。不管在哪儿,我都只看见那两个迷人的女友,只看到她们的男友、她们周围的环境、她们居住的乡村,以及我在幻想中为她们创造或美化过的东西。
我感到最困难的就是耻于如此公开、明显地揭露自身的矛盾。我刚刚那么大张旗鼓地确立了自己的那些严格的原则,那么旗帜鲜明地鼓吹过我的那些严厉的信条,那么尖酸刻薄地痛斥过那些专写爱情的香艳小说,那么猛烈地抨击写这些书的作者,如果人们发现我在突然之间加入了这些作者的行列,他们一定会感到多么意外,多么震惊啊!我深感前后太不一致了。我为此而自我谴责,感到羞愧难当,感到万分苦恼,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没能将我拉回到理智的轨道上来。我被彻底地征服了,甘愿冒一切危险来接受它的束缚,并决计不去理睬公众的舆论。至于我是不是打算将我的这部作品公之于众,那就放到以后再考虑了,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想过要将它发表出来。
打定主意以后,我就一头钻进了我的幻想王国中去了。在经过千百遍翻来覆去的构思之后,最后我粗略地形成了一个方案,现在人们已经知道这个方案实施后的结果了。这绝对是让我的那些疯狂的念头派上用场的最佳方式。对善的喜爱始终萦绕在我的心中,这就把我的那些想法引向了有益的目标,这些目标甚至有助于敦风化俗。如果缺乏天真无邪的温柔色彩,那么我的那些勾魂摄魄、能激起情欲的图景就将失去其全部的优雅风致。柔弱的女子惹人怜爱,爱情则使这种怜爱变得饶有情趣,而在通常情况下柔弱会使人显得更加可爱。但是,谁能忍受那些流行的丑恶风尚而不愤慨呢?一个不贞的妻子公然践踏自己的一切义务,还大言不惭地宣称只要没让丈夫捉奸在床就已经给他莫大的恩惠了,他丈夫应该对此感激涕零——世上还有比这种女人的狂妄劲儿更令人作呕的吗?世上没有完人,完人的教诲离我们实在太远了。但是,假设有一个年轻女子,生有一颗温柔多情而又贞洁善良的心,在婚前为爱情所俘获,婚后获得力量战胜了爱情,重新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要是有谁告诉你说,这幅图景从整体上看是伤风败俗和无益于世道人心的,那这个人就是个说谎者和伪君子,他的话绝不可听。
除了这个完全跟整个社会秩序有关的道德与夫妻忠诚的目标之外,我还锁定了一个更深层次的目标,那就是和谐与社会和平,这个目标更为宏大,同时也可能更为重要,在当时来说,尤其如此。百科全书引发的那场风暴还远未平息,当时正处于高潮阶段。对立的双方相互间大肆攻讦,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与其说他们像基督徒和哲学家在相互启发和辩难,以便共同回到真理的道路上来,毋宁说他们像两群处于狂怒之中的豺狼,恨不得将对方撕得粉碎。也许可以这样说,双方什么都不缺,就只差一位能将这场争论变成内战的富有才干、深孚众望的领袖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如果在誓不两立而且都怀着刻骨仇恨的双方之间爆发一场以宗教名义发起的战争,将会发生怎样的后果。我生性讨厌党同伐异,所以对双方都坦率地陈述了一些严酷的真理,可惜他们都听不进去。我便又想出了一个权宜之策,还傻乎乎地自以为得计。这个计策就是通过驳倒双方的偏见,以及向双方都指出其对立一方的值得全人类尊重和敬仰的优点和美德,以此来缓解相互间的仇恨。这个极不明智的方案以人皆向善为前提,将我引到了我先前批评过的圣皮埃尔神父的错误上面,因此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我不但没有协调双方的关系,反而引火烧身,遭到双方的一致攻击。这番经历终于让我看清了自己是多么傻。不过,在此之前,我是满腔热情地投入其中,而且我敢说我的热情无愧于促使我这么干的动机。我描绘了沃尔马和朱丽两人的性格,心中的狂喜使我希望能把这两个人都写得很可爱,而且还要让她俩相映生辉。
我很满意自己已经确定了大致的提纲,于是又回到我已经拟就的那些具体的细节上面,我整理了一下这些细节,形成了《朱丽》的前两卷。我怀着难以言表的喜悦,在冬日里将它写了出来,又誊抄了一遍,用的是最漂亮的金边纸,并用蓝色和银灰色的粉末吸干墨迹,还用蓝色丝带装订我的手稿。总而言之,我就像皮格马利翁一样,深深地迷恋着这两个女孩,觉得她们是世上最优雅和精致的尤物,没有什么东西能与她们相配。每天晚上,我傍着火炉,一遍一遍地将这两部分读给我的两位“女总督”听。女儿沉默无语,只是伴着我一起伤心地啜泣;而母亲却根本听不懂,又不知道如何说恭维的话,只能安安静静地呆着,只是在我停顿的间歇,反复地对我说:“先生,太美了。”
埃皮奈夫人不放心我冬天单独住在树林中间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于是时常派人来问候我。她对我的友情从未表现得这么真挚过。而我回报给她的情意也从未如此热烈过。在这些情意之中,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提一下,那就是她派人给我送来了她的画像,并要求我回赠我的画像,也就是由拉都尔所画、在沙龙里展出过的那幅画像。她的另外一次好意也不应漏掉,尽管它看起来有些好笑,但却是我的性格变迁历程中的一幕,因为它留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有一天,天寒地冻,我在打开她让人送来的一个包裹时,在她为我置办的几样东西中发现了一条用英国法兰绒做的短裙,她说这件短裙她先前穿过,想送给我改一件马甲穿。她的短笺写得很感人,充满了柔情与纯真。这份心意超过了朋友之情,让我感到十分温馨,仿佛她脱下衣服给我穿上一样,我激动不已,含着眼泪亲吻了短裙和短笺无数遍。戴莱丝以为我发了疯。奇怪的是,在埃皮奈夫人给予我的诸多好意之中,惟一这一次让我如此地感动。甚至在我们决裂之后,每次回忆起这件事都不能不为之动情。她的这张短笺我保留了很长时间,如果它不是和我同一时期的其他信件遭到同样的命运的话,我也许至今还保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