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三个孩子同前两个一样，也被送到专门抚养弃婴的育婴堂去了。我一共有过五个孩子，最小的两个孩子也是这样处置的。我觉得这种安排非常好，非常理智，也非常合法，而我之所以没有公开地炫耀我的这种安排，完全是为了顾全他们的母亲的颜面。不过，我将此事告诉了每一个知道我和戴莱丝之间关系的人。我告诉了狄德罗和格里姆，后来又告诉了埃皮奈夫人，再往后又告诉了卢森堡夫人。而且，我在告诉他们的时候，都是毫不勉强、自觉自愿的，并不是迫于无奈。其实，我若想瞒过大家，也是很容易的事。因为古安小姐是个很正派的人，为人谨慎，守口如瓶，我完全可以信任她。在我的朋友中，我惟一因为利益关系而不得不对其说出真相的人是蒂埃里医生，我那可怜的“姨妈”曾有一次难产，请他来看过。总之，我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如何才能对朋友保守自己的秘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实在看不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在权衡所有的利弊得失之后，为我的孩子们作出了最佳选择，或者说是我所认为的最佳选择。我过去曾经恨不得，现在还是恨不得自己小时候像他们一样有人抚育和培养。

当我如此告白的时候，勒·瓦瑟太太也在吐露心声，只不过不是出于和我同样无私的目的。我曾经把她和她的女儿引见给杜宾夫人，杜宾夫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她们爱护有加。这位母亲把她女儿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杜宾夫人。杜宾夫人既善良又大方，而勒·瓦瑟太太却没有把我是如何不顾自己收入微薄而仍然竭力供养她们母女的事情告诉杜宾夫人，因此杜宾夫人还是十分慷慨地接济她们。因为有母亲的告诫，所以在巴黎的时候，戴莱丝一直将这件事情瞒着我，直到我们住进了退隐庐，在说过好几次其他方面的知心话之后，她才告诉我。因此我一直不知道的是，虽然杜宾夫人表面上看起来毫不知情，可她实际上对我和戴莱丝弃婴的事情了如指掌。现在我依然不清楚她的儿媳舍农索夫人是不是同样也知道了我们的事，但是杜宾夫人的前房儿媳弗兰格耶夫人是知道这件事的，并且她的肚里藏不住话。第二年，在我已经离开了他们家之后，弗兰格耶夫人还跟我谈起这件事。这就迫使我就这个问题给她写了一封信，我的信函集里收有这封信。我在信中为自己的行为给出了理由，都是可以说出来而又不至累及勒·瓦瑟太太及其一家的那部分理由，可是最重要的理由恰恰与她们一家有关，而我却没有说。

我毫不怀疑杜宾夫人的谨慎与舍农索夫人的友情。我也同样信得过弗兰格耶夫人，而且她在我的秘密被传扬出去之前就已经去世了。这个秘密肯定是被我私下告诉过的那些人泄漏出去的，而且实际上也只是在我跟他们决裂之后才泄漏出去的。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是怎样的人了。我不想否认自己该受谴责，我愿意接受谴责，但是不愿意接受由他们的敌意而发出的谴责。我的罪过是很大的，但这只是一种错误。我忽视了我的义务，但害人之心是没有的，而且，如果一个父亲从未见到自己的孩子，那就说不上有什么父爱。然而，辜负朋友的信任，违背最神圣的承诺，把别人向我们尽情倾诉的秘密抖露出去，故意败坏一个被我们欺骗而且在离开我们时依然尊敬我们的朋友的名誉，这就不是错误了，而是卑劣龌龊的行为。

我曾经许诺要写一部忏悔录，而不是自辩书，因此，关于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我只需说出真话就行了，是非应由读者来评判。除此之外，我对本书的读者不再提更多的要求。

舍农索先生结婚之后，我觉得他母亲家里更令人愉快了。因为新娘温柔可爱，而且在杜宾先生的诸多秘书中，她似乎对我另眼相看。她是罗什苏阿子爵夫人的独生女，而子爵夫人又是弗里森伯爵的密友，因此子爵夫人也和弗里森伯爵门下的格里姆成了好友。然而，还是由我介绍格里姆认识她女儿的，只不过两人性情不合，因此没有交往多久。而格里姆从那时起就开始攀结权贵了。他更喜欢这位出入于上流社会的母亲，而不喜欢她的女儿，因为后者只希望和一些可靠的、性情相投的朋友交往，不愿意卷入任何阴谋之中，也不想通过巴结权贵来获取利益。杜宾夫人在舍农索夫人身上找不到任何她想要的顺从，便将她的家弄得沉闷乏味之极，以至无人登门。而舍农索夫人则以自己的品德自傲，或许也以自己的出身自傲，因此宁愿放弃社交的乐趣，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房间里，也不愿接受那种她生来就不习惯的束缚。她这种自我流放式的生活方式加深了我对她的感情，因为我生性喜欢同情不幸的人。我发现她热爱形而上学，喜欢沉思，尽管有时也带点诡辩色彩。她的谈吐绝对不像是一个刚从修女会开办的学校里出来的少妇所能有的谈吐，这一点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然而，她还不满二十岁。她肤色白皙，光彩照人。如果她稍稍留意一下姿势的话，她的身材会显得秀丽而端庄。她一头灰色的秀发，有一种不寻常的美，使我想起我那可怜的妈妈年轻时的秀发，不禁怦然心动。不过，我刚为自己订下了严格的规则，并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切实遵循这些规则，因此我没有被她的魅力所迷惑。在整个夏天里，我每天都有三四个小时和她单独在一起，表情严肃地教她学算术，拿我那些无穷无尽的数字去烦她，而绝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情话，抛过一个媚眼。如果是在五六年之后，那么我是绝不会这么聪明或者说这么傻的了。但是，我命中注定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真爱，我会把我心灵中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献给那份真爱，但不是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