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自己的旅行正如同在旅行中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停歇。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亲爱的妈妈了,我的心便激动不已,但是我没有因此而加快脚步。我喜欢随心所欲地走路,爱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我想要的是一种率性的生活。天气这么好,周围的景致也很美,又有一个愉快的工作在旅程的终点等着我,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为什么要匆匆忙忙赶路呢?大家也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风景。一个没有山峦起伏的地方,无论多么美丽,在我看来一点儿都不美丽。我所谓的美景指的是激流、岩石、挺拔的冷杉、浓密的森林、高山、崎岖蜿蜒的山路,以及使我感到胆战心惊的悬崖峭壁。在快到尚贝里的时候,我就曾深深地陶醉在这样令人快乐和迷人的风光之中。在崇山峻岭之中,有一个名叫厄歇勒的峡谷,脚下有一条穿凿在嶙峋怪石中间的大路,那个地方名叫夏耶,一条急湍的小瀑布从骇人的深谷中咆哮而下,仿佛经过了几十个世纪的努力,才为自己冲出了这千沟万壑般的道路。它的边上有一溜儿护栏,以防发生什么意外。这样我才敢尽情地往下看,谁知却让我头晕目眩。我爱极了峭壁陡崖,其中最有趣的就是,只要我处于安全的位置,我就非常喜欢峭壁带来的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我紧贴着栏杆上俯身下望,有的时候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一遍遍地看着那墨绿的涧水和白色的浪花,听着那激流汹涌澎湃的咆哮声,还有渡鸟和其他鸟儿在山岩树丛间互相追逐的尖叫声,而这些就在我脚下一百英寸的地方。在不是很陡的峭壁上,因为灌木丛很稀薄,露出了一些石头。我就走了过去,拣了很多我能搬得动的大石块,把它们放在栏杆上,然后一块一块地推下去。然后,望着它们滚动着、蹦跳着往下落,还没到谷底就已经摔得粉身碎骨,我感到非常开心。
在距尚贝里更近的地方,我见到了一幅类似的美景,但是风格迥异。这条路就在一条瀑布脚下,那瀑布是我一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瀑布。由于山势非常峻急,湍流急转直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弓形,岩石和瀑布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可以让人从其间穿过而不被打湿。然而,如果不注意,是很容易上当的,就像我一样:因为瀑布的落差太大了,溅起一层雾濛濛的烟云,如果一个人靠得太近,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不多久就会发现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
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再一次见到她。当时她不是独自一人。我进门的时候,宫廷事务总管正在她那里。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拉着我的手,以她那种会让所有人都折服的优雅姿态向他介绍道:“先生,这就是我向您说过的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请您多多关照他吧,他值得您关照多久就关照他多久。这样,我今后就不用操心他的生活了。”然后她又向我说:“我的孩子,今后你是国王的人了,感谢总管阁下吧,他给你找到了谋生之道。”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那不断增长的事业心不停地冲击着我的头脑,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国王的小事务官了。我的前程虽然不像我最初设想的那样辉煌灿烂,但是那一刻,我已经很满意了。要知道,对我而言,这一切绰绰有余。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经过了几次战争,考虑到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疆土迟早要落到别人手里,国王维克多·亚梅德便开始不遗余力地搜刮民脂民膏。几年以前,为了让贵族纳税,国王下令进行一次全面的土地登记,这样计算土地税的时候将会更加公平。这项工作开始于他的父王时代,直到他继位之后才完成。二三百人参与了这项工作,所谓的几何学家就是土地测量员,文书就是登记员,妈妈给我谋到一个文书的职位。这份差使的薪水不多,但是却能让我在那里生活得很宽裕。美中不足的是这份工作是临时的,不过我可以通过它候补别的缺,再找别的工作也容易。妈妈竭力请求总管对我加以特别关照,那样的话,当我结束了这项工作以后,就可以有更长久的工作干了。
我到那儿不久就正式上班了。工作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我很快就熟悉了。就这样,自从我离开日内瓦之后,经过了四五年的流浪生活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描绘了这么多关于我早年生活的细节,有人看了肯定会认为过于单纯,我对此感到很抱歉。虽然在某些方面,我生来仿佛很成熟,但在更多的方面我依然是个孩子。而且直到现在,我依然很幼稚。我从来没有承诺要向读者介绍一个伟大的灵魂,但是我保证会实事求是地展现自己的生活。而且,为了更好地了解我成年以后的情况,就必须对我的青年时代有一个深入的认识。一般来说,各种事物给我留下的印象远远不如回忆来得真切,而且我所有的思想都是建立在这些表象的基础上,因此,事物给我的第一印象永远发挥作用,至于后来更加深入的认识与其是说遮蔽了此前的印象,不如说是两者结合在了一起。我的精神和思想活动具有一种特殊的连续性,前面的思想感情必然会影响后来的。所以,如果想要正确地判断后者,必须对前者有所了解。我常常殚精竭虑地思忖第一感觉,这样就可以对此后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我希望自己能把赤裸裸的灵魂呈现在读者眼前,也竭力从各个角度、以各种观点去阐述一切,想方设法让读者感受到我心灵每一次轻微的震颤,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己去判断:这一切都是因何而产生?
如果我给自己做结论,并向读者说: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读者可能会认为,即使我没有对他们撒谎,至少也欺骗了自己。但是,如果我能够将我碰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念头,哪怕是一丝感觉都详细地讲给他听,这样才不会误导他,除非我故意这样做。即使我想这么做,恐怕也办不到。将这些零散的要素整合起来,并且判断这样构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都是读者自己的事情。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也取决于他,如果他判断失误的话,所有的错都是他自己犯下的。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真实地讲出一切是不够的,我的叙述还必须足够精确。我的任务不是判断事情是否重要,而是要将他们原原本本地讲出来,然后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迄今为止,这一直是我竭尽全力想达到的目的,而且今后我也会坚持这么做。但是,中年时代的回忆远远不如青年时代那样生动鲜明。所以一开始,我尽可能地利用青年时代的回忆。如果我的成年以后的回忆也是这么鲜活的话,也许,没有耐心的读者将会感到厌倦。但我自己对此将非常满意。我惟一担心的事情就是:不怕说得太多或撒谎,而怕没有说出全部事实,或是有意遮蔽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