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处女 -2

德伯家的苔丝[电子书]

在游行的队伍里,有几个已到中年甚至还要年老的妇女,她们遭到时光的蚀刻和痛苦的磨难,银白的鬈发和满是皱纹的面孔在轻快活泼的环境里,显得叫人好笑,也肯定叫人同情。真实地看来,每一个经历过人间沧桑的人同她们年轻的伙伴比起来,也许更值得搜集她们的材料加以叙述,因为她们要说“生命毫无喜悦”的年月就要来到了。不过还是让我们把年长的妇女放在一边,述说那些生命在胸衣下跳动得快速而热烈的妇女吧。

年轻的姑娘们的确在游行的队伍中占了大多数,她们头上厚实的秀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每一种金黄、乌黑和棕褐的颜色。有的姑娘眼睛漂亮,有的姑娘鼻子好看,有的姑娘嘴巴美观和身材秀美,但是如果说有人能够集众美于一身,那也没有几个人。由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很明显她们对如何安排她们的嘴唇就感到困难了,对如何摆放她们的脑袋,如何使她们的自我意识同她们的形体分开,她们也感到无能为力。这表明她们都是素朴的乡村姑娘,还不习惯被许多眼睛注视。

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胸膛里,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太阳照耀着灵魂,所以大家身上都暖烘烘的,不过不是被太阳晒热的;有些梦想,有些纯情,有些偏爱,至少有些遥远而渺茫的希望,虽然也许正在化为泡影,却仍然还在不断地滋长,因为希望是会不断滋长的。所以,她们每个人都精神振奋,许多人都欢欣鼓舞。

他们绕过纯酒酒店,从一条大道走出来,准备拐弯穿过一道小栅栏门走进草地里去,这时有个妇女说——

“哎呀,我的天啦!噢,苔丝·德北菲尔德,那坐着马车回家的不是你父亲呀!”

听见这声惊讶,游行队伍中有个年轻的姑娘扭头看去。她是一个娟秀俊俏的姑娘——同有些别的姑娘比起来,也许不是更俊俏——但是她那生动的艳若牡丹的嘴,加上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就为她的容貌和形象增添了动人之处。她的头发上系一根红色的发带,在一群穿白色衣服的队伍里,她是唯一能以这种引人注目的装饰而感到自豪的人。她回过头去,看见德北菲尔德正坐着纯酒酒店的马车沿道而来,赶车的是一个满头鬈发、体格健壮的姑娘,两只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她是酒店里一个性格开朗的仆女,有时候喂马,有时候赶车。德北菲尔德在车里向后靠着,舒舒服服地闭着眼睛,—只手不停地在头顶上舞动着,嘴里头慢慢地哼着一首宣叙小调——

“金斯比尔有我家的地下墓室——铅做的棺材里睡的是我的骑士祖先!”

妇女会的会员们都吃吃地笑起来,只是那个叫做苔丝的姑娘除外——她意识到她的父亲在众人眼里出丑卖乖,不禁感到脸上发烧。

“他只是累了,没有别的,”她急忙说:“他是搭别人的便车回家,因为我们家的马今天休息。”

“别装糊涂了吧,苔丝,”她的同伴们说,“他是在集市上喝醉了。哈哈!”

“听着,你们要是拿他开玩笑,那我就一步也不同你往前走了!”苔丝叫起来,脸颊上的红晕扩大了,从脸上延伸到脖子上。

不一会儿,她的眼睛湿润了,目光垂到了地上。她们看见真的让她难过了,就住口不再说了,重新整理好队伍。苔丝的自尊心不让她再扭过头去,看看她的父亲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的父亲有什么意思的话。因此,苔丝又随着队伍移动了,一直向在草地上跳舞的地方走去。一走到那个地方,苔丝就恢复了平静,用手中的柳枝轻轻地抽打她的同伴,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了。

苔丝·德北菲尔德在她人生的这个时候,满腔的纯情还没有带上人生的经验。尽管进过乡村小学,但在她的说话里还是带有某种程度的乡音:因为这个地区的方言的特殊音调,大约就体现在音节UR的发声上,也许同任何可以发现的人类说话的言语一样丰富。要念这个本地的音节,苔丝得把她深红的嘴巴噘起来,但是又刚好没有把形状固定下来,她的下嘴唇在上嘴唇的中部有点儿撮起,念完一个字后,她才把嘴巴闭起来。

她的童年的各个阶段的特征,现在仍然还留在她的身上。在她今天一路走着的时候,就她全部的一个漂亮健壮妇女的丰韵来说,有时候你在她的双颊上能够看到她十二岁时的影子,或者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九岁时的神情,在她的嘴角的曲线上,甚至有时候还能够看到她五岁时的模样。

但是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更没有多少人加以注意。有一小群人,主要是一群陌生人,在他们偶然路过的时候会对她看上一阵,暂时为她的新鲜美感所吸引,心想他们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她:但是对其他大多数人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俊俏的迷人的乡村姑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