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列文只是心不在焉地参加各种各样的谈话。尽管他对内心本该发生的变化感到失望,但意识到内心的充实,还是一直很高兴。
下过雨后地面太湿,不能出去散步,而且雷雨云尚未从地平线上消散,天际的雷声此起彼伏、忽明忽暗,所以当天剩下的时间大家就在屋子里度过。
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争论,相反,午饭之后人人心情都非常愉快。
起初卡塔瓦索夫用新颖独特的笑话逗得女士们直笑,这些笑话总使得那些同他初次谋面的人十分开心。后来,在科斯尼雪夫的怂恿下,他详细讲述了他对雌雄家蝇的生活、不同特征乃至外貌差异的有趣观察。科斯尼雪夫兴致也很高,喝茶时,应弟弟的要求阐述了自己对东方未来局势的看法,他讲得既简单又精彩,大家都听得入神。
只有凯蒂没有听他讲完,她被叫去给米提亚洗澡了。
她走了没几分钟,列文也被她叫到育儿室去了。
列文放下手中的茶,很遗憾不能听完这场有趣的谈话,不过他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叫他去有什么事因为只有事情要紧才会找他于是向育儿室走去。
虽然列文对他没有听完的科斯尼雪夫关于获得解放后的四千万斯拉夫人应当同俄罗斯一道开创历史新纪元的构想很感兴趣,觉得很新鲜,而且由于不知道凯蒂为什么找他心里有些纳闷着急,但他一离开客厅,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早晨的思想就立刻在他脑海中浮现。关于斯拉夫人在世界历史中的重要性的种种思考,同他内心的感受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他马上把它们抛在脑后,又回到早晨的精神状态中去了。
此刻,他没有同往常一样去回忆他整个的思绪(他现在无须这么做)。他即刻就恢复了与那些思绪关联的、指引着他的感觉,并且发现内心的这种感觉比以往更强烈、更明确了。以前他想出种种办法来使自己平静,强迫自己重复整个思路以获得内心平静,现在情况不同了,恰恰相反,欢乐和平静的情绪比往日更活跃,他的思想都跟不上情绪了。
他穿过游廊,仰望着夜幕中出现的两颗星辰,忽然想到:“对啊,过去当我仰望天幕时,认为我看到的苍穹并非幻影,但那时我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也不敢正视。但不管那是什么,都不可能反对。我只需好好想想,一切就都会清楚了。”
就在他走进育儿室这当儿,他想起了自己不敢正视的是什么。那就是,如果神存在的主要证据是他启示了什么是善,那为什么这样的启示仅限于基督教呢?这种启示,与同样劝善行善的佛教和伊斯兰教有什么关系呢?
对这个问题他似乎已有答案,但还来不及用语言向自己表达出来,就走进了育儿室。
凯蒂挽起袖子,站在婴儿正拍着水玩的澡盆边上,听到丈夫的脚步声,转过脸来,笑着示意他过去。她一只手托住仰面浮在水上、小腿乱踢的胖宝宝的头,另一只手把海绵里的水挤到他身上,手臂的肌肉有规律地运动着。
“哎,你来看看!看哪!”丈夫走到身边时,她说,“阿加莎·米克黑罗夫娜说得对。他认得人!”
原来,米提亚今天开始明确无误地认出自己的亲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边,她们就给他做了一个极为成功的试验。她们故意叫来厨子,让他朝婴儿弯下腰。婴儿皱起眉头,脑袋左摇右晃,很不乐意。凯蒂弯下身子,他就笑逐颜开,发出满意而又古怪的声音,引得不单是凯蒂和保姆,就连列文也心花怒放。
保姆单手把婴儿从澡盆里抱起来,朝他身上泼些净水,然后把他包起来,擦干了,等他尖声啼哭一阵,再把他交给母亲。
“噢,你开始喜欢他了,我很高兴,”凯蒂坐在习惯的位置上给孩子喂奶,对丈夫说,“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已经开始感到难过了。你说过你对他没有感情。”
“不,我说过对他没有感情吗?我只是说我感到失望。”
“什么?你对他感到失望?”
“不是对他失望,而是对我自己的感情失望。我所希望的更多一些。我本希望内心会产生一种新鲜、愉悦、类似惊喜的感情。可与之相反,那时却只感到厌恶和怜悯……”
她用心听着,绕过婴儿身体,把为米提亚洗澡时摘下的戒指重新戴到修长的手指上去。
“主要是忧虑和怜悯远远超过欢乐。可今天,经历了暴风雨中的恐惧之后,我才发现我有多么爱他。”
凯蒂笑容灿烂。
“你当时很害怕吗?”她问,“我也是,可我现在比当时还要害怕。我要去瞧瞧那棵橡树。卡塔瓦索夫多友善啊!总的说来,这一整天都很愉快!你愿意的时候,对你哥哥多好啊……嗯,上他们那儿去吧。洗过澡之后,这里总是又湿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