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九

安娜·卡列尼娜[电子书]

“奥伯朗斯基公爵的马车!”门房用严厉的男低音喊道。马车驶过来,他们上了车。离开俱乐部院子的最初一刻,列文还保留着俱乐部那种平和、愉悦和毋庸置疑的体面感觉。马车一驶到大街上,当他感到马车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听到迎面而来的马车夫的怒喝声,看到光线昏暗的街道上的一名伏特加经销商和一家小店的红色广告牌,那种感觉就荡然无存了。他开始思忖他的行为,自问去看望安娜究竟是对是错。凯蒂会说什么?但奥伯朗斯基不让他多想,而且仿佛猜到他的心事一般,竭力打消他的顾虑。

“你能同她结识,我可真高兴啊!”他说,“你知道吗?多莉早就希望你认识她了。李沃夫也去过她家,现在都还会去看她,”奥伯朗斯基接着说,“虽然她是我妹妹,但我敢肯定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处境很艰难,尤其是目前。”

“为什么尤其是目前?”

“我们正在同她丈夫协商离婚的事。他答应了,但在儿子的问题上有不少麻烦。这件早该了结的事,现在已经拖了三个月。她一离婚,就会同渥伦斯基结婚。那种绕着圈子边走边唱‘欢庆吧,以赛亚’的古老仪式多愚蠢啊,不但没人相信,还妨碍人们的幸福!”奥伯朗斯基扯了几句闲话进来,“这样,他们的处境就和你我一样明确了。”

“到底有什么麻烦?”列文问。

“哦,说来话长,简直烦死人!在这个国家里什么事都弄不清楚。不过问题是她在莫斯科已经住了几个月了,大家都认识他,也认识她,她等着离婚,哪儿也不去,除了多莉之外谁也不见,因为你也知道,她不愿别人出于恻隐之心来看望她。连那个傻公爵夫人巴芭拉也觉得和她在一起不体面,离开了她!你看,任何一个女人处在她那种境地,都会手足无措。可是她……你会看到她多么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多么沉静,多么稳重!向左拐,在教堂对面的小巷子里!”奥伯朗斯基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喊道。“嚯,真够热的!”他说,虽然气温只有零下十二度,他却把已经解开的大衣敞得更开了。

“可她有个女儿,我想她忙着照顾她吧?”列文说。

“我觉得你把所有女人都看成抱窝的母鸡,如果忙,就一定是忙孩子!”奥伯朗斯基说,“不!我相信安娜把她抚养得很好,不过没听她提起过。她首先忙的是写作。我看出来你在讥笑她,可是你错了!她在写一本儿童读物,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但读给我听过,我把书稿拿给了渥库耶夫……你知道的,那个出版商……我想他自己也写书。他是行家,说这本书写得很好。不过你以为她是位女性作家吗?根本不是!她首先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现在抚养了一个英国小女孩儿,全家都需要她照顾呢。”

“为什么,她在做慈善工作吗?”

“你看看你!马上就往坏处想了!这不是慈善工作,是心肠好。他们有个我是说,渥伦斯基有个英国驯马师,水平高超,却是个酒徒。他嗜酒如命,得了酒精中毒症,撇下一家人不管。她看到了,就去帮助他们,关心他们,现在他们全家人都受到她照顾。她不是给他们点钱就以恩人自居,而是亲自辅导那些男孩子俄语,好让他们能考上高中,而且她还把那个女孩儿带回家抚养。你会见到她的。”

马车驶进了院子,奥伯朗斯基在门口大声按铃。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奥伯朗斯基没有问一声开门的仆人安娜是否在家,就进了大厅。列文跟在后面,心里越来越疑惑,自己这样做到底妥当不妥当。

列文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自己脸都红了,可他确信自己没有喝醉,就跟着奥伯朗斯基走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在楼上的平台处,一位仆人像对熟人一样对奥伯朗斯基鞠了一躬,奥伯朗斯基问他有谁和安娜在一起,仆人回答说是渥库耶夫先生。

“他们在哪儿?”

“在书房。”

奥伯朗斯基和列文穿过一个镶嵌有暗色木板的小餐厅,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了书房。书房里点着一盏有深色大灯罩的灯。另一盏安装在墙上的反光灯照亮了一张巨幅的女人全身像,画像不由得吸引了列文的注意。这是米可哈伊罗夫在意大利为安娜所作的画像。奥伯朗斯基走到格子结构的屏风背后时,刚才一直在说话的男人不吭声了。列文望着在明亮光线照射下似乎从画框里走出来的人,简直无法移开脚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绝妙的画像,忘却了身处何处,也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迷人女子,头发乌黑拳曲,裸露着肩膀和手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唇上露出梦幻般的浅笑,那双使他情迷意乱的眼睛正得意扬扬而又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唯一表明她没有生命的地方,就是她比任何有生命的女人都更为美丽。

“我非常高兴!”他听到附近有声音说道,显然是在对他说话,正是他在画中倾慕不已的女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走出来迎接他。在书房柔和的灯光下,列文看到,画中的这个女人穿着一件有深蓝浅蓝各种色度的蓝色裙子,姿势不同,表情各异,却像画家在画像中表现出来的那样美到极致。现实中的她没有那么明艳夺目,却有着画像所没有的清新而迷人的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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