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官和犯人们在旅站因为孩子发生冲突的那天,在村里旅馆过夜的聂赫留朵夫醒得很晚,还花时间写了几封信,准备在下一站省城寄掉,因此他离开旅馆的时间比往常晚了点,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在路上赶上队伍,到达下一个旅站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
旅馆老板是一个长着出奇白胖脖子的老女人。他在旅馆烘干衣服,在装饰着大量圣像和图画的干净房间里喝了茶,然后急忙跑去请求军官准许他和卡秋莎见面。在前六个旅站上,没有一个军官允许他这么做。尽管他们更换过几次,却没有一个人同意让聂赫留朵夫进到旅站里,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卡秋莎。这种严格是因为有一位重要的监狱官员要从这里经过。现在那个官员已经过去了,根本连一眼都没看过队伍,聂赫留朵夫希望那天早上负责犯人的军官能允许他见一见犯人,就像之前的军官那样。
老板娘要给聂赫留朵夫提供一辆轻便马车到坐落在村子另一头的旅站去,但聂赫留朵夫情愿走着去。给他带路的是一个有着宽阔肩膀的年轻壮劳工,穿着双刚刚上过黑油、有浓重柏油味道的大高靴。
空中布满浓雾,周围很黑,甚至那个年轻小伙儿只往前走出三步,聂赫留朵夫就无法看到他,除非从某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刚好照在他身上。不过他能听到重靴踩在又深又粘的烂泥里发出的嘎吱声。在走过教堂前的空地和两边窗子在黑暗中发出明亮光芒的长街后,聂赫留朵夫跟着他的向导来到了漆黑一片的村子边上。不过他们很快就在黑暗中辨别出旅站前路灯穿过薄雾发射出的光线。略带红色的灯的亮点越来越大,最后木栅树桩、哨兵走动的身影、漆成黑白条纹的柱子还有哨兵的岗亭都看得见了。
发现有人走近,哨兵照例喊了声:“什么人?”看清来的是陌生人后,他变得十分严厉,甚至不允许他们在木栅旁等候。不过聂赫留朵夫的向导并没有因为这种严厉而显得不安。
“你好,伙计!这么凶干吗?你去把你的头儿叫起来,我们在这儿等他。”
哨兵没有回答,冲着门里喊了一声,然后站在那儿,看着这个宽肩膀的年轻劳工借着路灯光用碎木片刮掉聂赫留朵夫靴子上的泥。木栅后面传来男人女人的嘈杂声。大约过了三分钟,那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大门打开,一个肩上搭着斗篷的军官从黑暗中走到路灯的灯光下。
军官并不像小兵那样严格,好奇心却很重。他坚持要知道聂赫留朵夫为什么要见押解官,他又是什么人,显然他已经嗅出小费的味道,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聂赫留朵夫说他来是为了特别的事情,也会向他表示谢意,问他是否可以帮忙递张条子给押解官。军官接过条子,点点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又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群拿着篮子、盒子、水壶和布袋的女人走了出来,她们大声说着特别的西伯利亚方言,迈过门槛。没有一个人穿着农民的衣服,都穿着城里的式样:短上衣和毛边大衣。她们的裙子高高掖起,头上包着围巾。她们借着路灯光好奇地打量着聂赫留朵夫和他的向导。其中一个一看到宽肩膀的小伙儿就表现出明显的高兴劲儿,亲昵地用西伯利亚话骂他。
“你这个坏家伙,上这儿来干吗?当心被魔鬼带走!”她对他说道。
“我是带这位旅客来的。”年轻小伙儿回答,“你又带什么东西来了?”
“奶制品,早上还要再送些过来。”
“他们没留下你过夜吗?”年轻小伙儿问道。
“你这个该死的,你这个骗子!”她笑着喊道,“嗯,和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去吧。”
向导说了些什么作为回答,不仅令女人们笑起来,连哨兵也跟着笑了,接着他转向聂赫留朵夫说道:
“您自己认得路吗?不会迷路吧,会吗?”
“我会找到的。”
“过了教堂,从那座两层楼房数过去第二个就是。哦,还有,拿着我的棍子。”他说着,把他带着的比他还高的棍子递给聂赫留朵夫;然后他用大靴子踩溅着泥地和那些女人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门哗啦一响,军官走出来请聂赫留朵夫跟着他去见押解官。此时小伙子的声音夹杂在女人的声音中间,穿过迷雾仍然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