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所搭乘的那班客车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起先聂赫留朵夫本想利用这段间隙到姐姐那里去一趟,但上午看到的那些景象使他情绪激动,精疲力竭,他一坐到头等候车室的沙发上,就出乎意料地觉得很困。他侧过身子,将脑袋搁在一只手上,便立刻睡着了。
一个身穿礼服、手里拿着餐巾的服务员叫醒了他。
“请问,老爷,您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吗?有位太太正在找您。”
聂赫留朵夫突然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才想起他在什么地方,想起今天上午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在脑海里看见犯人的队伍,死尸,安着铁格窗的车厢和关在里面的女犯人,其中有一个处在临产的阵痛中,却没有人去帮助她,另一个在铁格窗口凄凉地朝他苦笑。
他眼前的现实却完全不同的:一张放着花瓶、烛台和陶器的桌子,几个机灵的服务员在桌边走来走去。这个房间的末端有个吧台,吧台里的酒橱前站着一个服务员,柜台上放着一排酒瓶和一盘盘的水果,旅客都背朝外站在吧台旁。
聂赫留朵夫刚从沙发上坐起身,逐渐清醒过来,就发现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着门口发生的一件什么事。他也向那边张望,这才看见一帮人抬进一把椅子来,椅子上坐着一位头上包着一块薄薄的纱巾的太太。前面抬圈椅的那个听差,聂赫留朵夫觉得很面熟。后面一个人帽子上镶着金丝绦,是聂赫留朵夫认识的一个看门人。椅子后面跟着一个装束优雅的女仆,头发拳曲,身上系着一条围裙,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一把阳伞和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圆滚滚的皮盒子。再后面是生着两片厚嘴唇和一个容易中风的肥大脖子的柯察金公爵,他挺起胸脯,头上戴着一顶旅行帽。他后面是米西和她的表哥米沙,还有一个聂赫留朵夫的熟人脖子细长、喉结突出的外交官奥斯登,他的情绪和表情还是一如以往地那么快活。他边走边郑重其事地同笑吟吟的米西说话,不过显然带点调侃的味道。最后是那个医生,生气地吸着烟。柯察金一家正从他们城郊的庄园搬到公爵夫人姐姐的庄园里去。那个庄园位于去尼兹尼的铁路线上。
由抬椅子的人、女仆和医生组成的队伍鱼贯般进入妇女候车室,引起了所有在场的人的好奇和尊敬。老公爵在桌旁一坐下来,立刻就把服务员叫过来,向他点了酒菜。米西和奥斯登也在餐厅里停下来,刚要坐下,却忽然看见门口走进一个她认识的女人,就迎着她走过去。原来那个女人是娜塔丽雅·拉戈任斯卡娅。
娜塔丽雅在阿格拉芬娜·佩特罗芙娜的陪同下走进餐厅,不停地朝四下张望。她几乎在同一时间看见了米西和弟弟。她只是对聂赫留朵夫点了点头,先走到米西那边去。不过她同米西互吻之后,就立刻转过身来对弟弟说话。
“我总算找到你了,”她说道。聂赫留朵夫站起来,同米西、米沙和奥斯登打招呼,并他们聊了几句。米西告诉他他们乡下的房子着了火,逼得他们不得不搬到姨妈家去。奥斯登趁机开始讲一个和火灾有关的笑话。
聂赫留朵夫没有听奥斯登讲笑话,转过身去同姐姐说话。
“你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早就来了,”她说道,“阿格拉芬娜·佩特罗芙娜和我一起来的。”她指指阿格拉芬娜·佩特罗芙娜,那个女管家身穿防雨布大衣,头戴帽子,站在远处,现出和蔼而稳重的神态,扭捏地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不愿打扰他们。
“我们到处找你。”
“我在这儿睡着了。你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我本来已经动笔给你写信了。”
“真的吗?”她说道,看上去很担心的样子,“关于什么事?”
米西和她的男伴注意到姐弟两人开始谈私事,就走开了。聂赫留朵夫和姐姐在靠窗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来,沙发上还放着一块垫子、一个盒子和一些别的东西。
“昨天我从你们那儿出来以后,本想回去赔罪,但我不知道你丈夫会怎样对待我,”聂赫留朵夫说道,“我对他说的话太草率了,我心里很难过。”
“我知道,我相信,你不是有意那样的。”姐姐说道,“噢,你也知道……”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碰了碰他的手。
她这句话的意思不太清楚,可是他却完全理解这句话,被这句话所表达的情意所感动。她这句话的意思是,除了她对丈夫的满腔热爱以外,她对他,对弟弟的热爱,也是她所珍视和认为很重要的,他们之间的任何误会都会给她带来深深的痛苦。
“谢谢,谢谢你……唉,今天我看到了些什么事啊!”聂赫留朵夫突然想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说道,“有两个犯人被害死了。”
“被害死了?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