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桑丘回答,“我很清楚,您说的这些都是一番好意,圣贤之言,大有用处。可是我要是一句也记不住怎么办呢?当然,比方什么别留长指甲呀、合适的话再娶个老婆呀,倒是再也跑不出我的脑瓜了。可是叫我记住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拼盘杂烩,就像问我去年天上的云彩什么模样,早就没影儿了。所以,我看还是给我写下来的好。我虽然不识字,但是可以交给我的忏悔神甫,叫他看火候,时不时提醒我一下。”
“天哪!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堂吉诃德喊道,“当总督的不识字,这算怎么回事呀!桑丘,你知道不?一个人不识字,或者是个左撇子,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是他父母太贫贱低微,要么是他自己太恶劣顽皮,学不出名堂成不了材。你这可就太悬乎了!我想你至少得学会签名吧?”
“我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桑丘回答,“我在村里的教友会里当过听差,总算会写几个字母了,大得跟货包上的记号似的,听说那就是我的名字。再说,我还可以假装右手残废了,叫别人替我签名。反正只要不死,什么事都能想出办法。我有权有势的,干什么不行?比村长儿子神气多了……我是总督,比村长还大,叫他们来瞧瞧我的威风吧!谁要是想耍弄我糟践我,瞧着吧:出门本想剪羊毛,自己剃光往回跑;只要上帝待见,自个儿在家也舒坦;阔人胡诌一句,都当圣旨领去。我当上总督,又有了钱,再加上我想手头大方一点,我怕什么悬乎不悬乎的?我才不呢,自己变成一摊蜜,苍蝇一准来叮你;我的一个老奶奶说过:财有多大,气有多粗;深深把根扎,不怕人找茬。”
“上帝呀,你这个该死的桑丘!”堂吉诃德不耐烦了,“怎么不来六万个魔王撤旦把你连你的谚语一起劫走!你这成串的顺口溜说了整整一个钟头了,简直就像不停地往我鼻子里灌水似的!我敢担保,这些谚语早晚有一天要把你推上断头台;你的老百姓非得把你轰下台不行,至少也要聚众造反。你这个混蛋倒是说说看,你是从哪儿趸来的这些玩意儿?你用的是地方吗?蠢货!我为了把一句成语用得对景儿,常常是累得像刨地一样出一身汗。”
“上帝呀,我的主人老爷!”桑丘喊道,“您就为这点事光火啊?我使使自个儿的家产干着别人的屁事!我这人又没别的钱财家产,除了俗话还是俗话。我这会儿又想出四句来,用在这儿简直太妥帖了,就像小筐里整整齐齐摆好的甜梨似的。不过,我还是不说的好;少说废话才是桑丘(这句成语本应是:少说废话才是圣人。在西班牙语里,“圣人”和“桑丘”谐音。)。”
“这个桑丘可不是你。”堂吉诃德回答,“你不光废话连篇,还满嘴胡说,没完没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脑袋瓜里又钻出哪四句谚语,用在这儿还那么妥帖?我的脑袋瓜也很不错,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
“甭提有多棒了!”桑丘说,“听着:瞧我这大牙两颗,试试伸进你的大拇哥;有人打老婆主意来我家,再怎么追问他也不答话;还有:瓦罐碰石头,石头碰瓦罐,倒霉的还是瓦罐。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就是说,谁也甭想招惹总督,还有别的当官的,他总是要吃亏的,就像伸进两颗大牙中间的手指头一样;是不是大牙不要紧,只要是牙就行。总督说话也不能顶撞,就像有人来家打我老婆的主意,我叫他滚出去,他能回嘴吗?至于石头碰瓦罐,连瞎子也看得清楚。所以,看见别人眼里有刺的人,最好也看看自己眼里的檩条(桑丘是在套用《圣经·马太福音》里的话,原文是:“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见《新旧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印发,1989年,南京。)),免得人家说他死人害怕无头鬼。老爷您想必知道:傻瓜蛋在自己家事事都明白,精灵鬼到别人家两眼一抹黑。”
“不对,桑丘。”堂吉诃德回答,“傻瓜不管是在自己家还是别人家,统统一无所知。愚鲁之木怎能结出智慧之果?咱们别再说这个了,桑丘。你要是当不成好总督,那是你自作自受,也叫我丢脸。不过,我已经心安理得了,反正我竭尽全力、诚心诚意地好言相劝过,我既履行了诺言也尽了责任。桑丘,但愿上帝帮衬你当好你的总督,也别让我老是提心吊胆,怕你把海岛折腾个底儿朝天。一旦出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向公爵道个不是,说明白你是个什么人,告诉他,你这个胖墩墩的小矮个儿不过是条装满了顺口溜和坏心眼儿的大口袋。”
“老爷,”桑丘说,“您要是觉得我不配当这个总督,我这会儿就马上撒手。我可是把黑指甲盖那么大点的灵魂看得比整个身子还重。我不如干脆还做我的桑丘,吃我的面包和葱头,犯不着去当那个总督,吃什么鹌鹑和子鸡。再说呢,大小贫富,睡着了都一个样。老爷您也不妨想想,这当总督的主意还是您给我出的哩。其实我呆鸟一个,知道什么叫海岛总督呀!要早知道当总督会让鬼叼去,那我倒情愿做个本分的桑丘进天堂,也不当那个总督下地狱。”
“我的上帝!”堂吉诃德回答说,“桑丘,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就够资格当上一千个岛子的总督了。你到底是个生来的好人;没有这一点,再多的学问也白搭。尽管求上帝保佑你吧,千万别把开头弄糟了。我是说,时时处处你得一心一意想法把什么事都办好。立志善良,自有天助。现在咱们去吃饭吧,我琢磨着主人已经在等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