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作践自己,可有什么新的理由?”我问。“告诉我你何以这么古怪,希斯克厉夫先生。昨晚你去了哪儿?我问这话并非出于无聊好奇,而是——”
“你这话问得实在无聊好奇,”他大笑一声打断我说。“可是,我要来回答它。昨天夜里,我是站在地狱门槛上来着。今天,我看到了我的天堂,我亲眼看到了它,离我不到三英尺哪!现在你最好走开。你不会看见,也不会听见任何东西来吓着你的,只要你管住自己,不来偷看。”
扫过炉台,抹过饭桌,我离开时较先前更惶惑得紧。
那天下午他没有再走出大厅,而且也没人撞入他的寂静世界,直到八点钟,我觉得是时候了,虽然没经他召唤,还是拿了根蜡烛,带着他的晚饭,给他送去。
他靠在一扇格子窗的窗台上,窗户开着,他却没有朝外望去,他的脸冲着屋里的微光。炉火业已烧成灰烬,屋里充满了多云夜晚潮湿又温和的空气,如此沉寂,不但吉默顿那边的淙淙小溪清晰可闻,甚至还能听到溪水冲过卵石,穿过它淹没不了的大石头时,发出的潺潺汩汩声。
我看到那奄奄一息的炉子,不由自主很不满意地叫了一声,然后我开始来关窗,一扇又一扇的,一直关到他的跟前。
“这扇要关吗?”我问,有意叫他立起身来,因为他不肯动弹一下。
我说话的时候,烛光映照在他的面容上边。噢,洛克伍德先生,我没法表达我那一惊是多么可怖,不过就看了他一眼!那一对深陷下去的黑眼睛!那笑容,那鬼魂般的苍白!在我看来这不是希斯克厉夫先生,而是一具鬼怪。我惊吓之下,蜡烛歪倒碰在墙上,我顿时陷在黑暗之中。
“要的,关上它,”他答道,用的是他惯常的声音。“瞧,真是笨手笨脚!你怎么把蜡烛横过来拿?快点儿,再拿一根来。”
我连忙出去,吓得傻乎乎的,对约瑟说:
“主人要你给他拿根蜡烛,再把炉子点上。”因为那一阵我实在不敢再进去了。
约瑟在煤斗里装了些火,走了进去。可是他一转眼又把它拿了出来,另一只手里托着晚餐盘子,解释说希斯克厉夫要睡觉了,他什么都不想吃,明儿早上再说。
我们听到他径直上了楼梯,却没有去到他平日的卧房,而是拐了个弯,进了放嵌板床的那一间房,这里窗户宽大,就像我以前所言,谁都可以爬进爬出的,我突然想到,他是策划了另一次深夜出游,这回他是不愿我们再来生疑了。
“他是个食尸鬼,还是个吸血鬼?”我暗自思忖。我读到过这一类狰狞恐怖,化作人形的魔鬼。然后,我细细想起往昔,如何我从小就照料起他,看着他长大成人,差不多就紧跟他跟了一生,如今这样害怕起来,该是多么荒唐无聊。
“可是,他是打哪儿来的呢,那个小黑鬼儿,给一个好人养育下来,直养到好人死去?”我疑神疑鬼咕哝道,一边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我开始半梦半醒地揣想起他的生身父母来,想得好累。我把刚才清醒时分的思索又重温了一遍,又回想起他的生平,添进些许心惊胆战的变化。到最后,我梦见他的死亡和葬礼,这一方面,如今却是只记得我急得要死,因为给他墓碑上刻什么词儿,以及去讨教教堂里的司事,都落到了我的头上。而且,由于他没有姓氏,我们也说不上他多大年岁,我们不得不满足于就给他刻上一个“希斯克厉夫”。那个梦应验了,我们当真就那样办了。要是你到墓园里去,他的墓碑上你只能读到那个词儿,以及他的卒年。
黎明恢复过我的日常感觉。我起得床来,一俟看得分明,便进了花园,想验证他窗下有没有脚印。没有脚印。
“他待在屋里了,”我想,“今儿个他就全好了!”
我为一家人预备早餐,这在我是习以为常的,可是我叫哈里顿和凯瑟琳先吃,别等主人下来,因为他睡得晚。他们把早点带出门外,到树底下享用,我便给他们支起了张小桌。
再走进屋里,我发现希斯克厉夫就在楼下。他和约瑟正在谈论田里的事情。他就这话题给出了清楚细致的指令,不过话说得很快,不断把头转向一边,表情一样是激动十分,甚至还更厉害些。
约瑟走出房间后,他坐进他通常选定的位置里边,我给他端了一杯咖啡。他把杯子拉近一些,然后双臂搁在桌子上面,看起了对面的墙壁,我猜想,是在打量哪一块东西,上上下下的,两眼闪烁不停,看得如此急切,整整有半分钟,他都停止了呼吸。
“来吧,”我嚷道,把一块面包推在他手上。“趁热快吃快喝吧。早点等你有一个钟头啦。”
他没有理会我,可是笑了一下。我宁愿看他咬牙切齿,也不愿看他这样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