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满心倾羡,他们忙忙碌碌的当儿,暮色渐深,主人也回到家来。他是从前门进来,出其不意来到近旁的,我们还未及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三个人也悉尽收入他的眼底。
好呀,我心想,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愉悦,更无邪的景象了,这当儿要来呵斥他们,真是奇耻大辱。红红的火光照耀在他们两个漂亮的头颅上面,照亮了他们的面孔,生气勃发带着孩子们的热切兴致。因为,虽然他二十三岁,她十八岁,两人都还有那么多新鲜东西去感觉,去学习,都还没有经历过,也没有显示过清醒和冷静的成熟情感。
他们一齐抬起眼睛,迎住希斯克厉夫先生的目光。也许,你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那是凯瑟琳·厄恩肖的眼睛。如今的凯瑟琳没别处像她,只除了她宽宽的额头,以及鼻孔的一点圆拱形状,这使她不管有意无意,总使她瞧着很是傲气。哈里顿的相似处又多了一些,这一向是显而易见的,这会儿是尤其触目:因为他感官警觉起来了,他的精神机制也觉醒过来,正活跃得非同寻常。
我觉得是这相似缴了希斯克厉夫的械。他走向壁炉时分明是激怒十分,可是当他望了一眼那年轻人,激怒便平息下来,或者我应当说,是改变了它的性质,他依然是激动十分。
他从他手里拿过书来,在打开的页面上扫了一眼,然后未发一语还给了他,只是示意叫凯瑟琳走开。她的同伴逗留稍一会儿也跟她去了,我也想离去,但是他叫住了我。
“这是个很可怜的结局,不是吗,”他对方才目睹的场景沉思片刻后说道。“我费尽心思,得来这么个荒唐结果?我拿了一把把撬杠和镐头,要毁了这两座宅子,而且把我自己磨炼得百战不殆,就像赫拉克利斯一样,当万事就绪,都在我的手掌之中时,我却发现我的意愿消失了,我都无心来揭两个房顶上的一片瓦了!我的宿敌们没有打败我,如今正是时候,让我来在他们的后代身上报仇雪恨,我能够做到,没什么能阻拦我。可这又有什么用?我不想打了,我都嫌麻烦抬一抬手!这听起来好像我这许多时候殚精竭虑,只是想博得一个机会,显出我的宽宏大度。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丧失心情来欣赏他们的毁灭了,我又懒得
无缘无故来毁灭了。
“奈莉,有一种奇怪的变化正在走近过来,如今我就在它的阴影里边。我对我的日常生活毫不介意,几乎就记不得要吃要喝。刚出去的那两位,唯有他们,给我留下了清晰切实的形象,而且,那形象叫我痛苦,直要椎心泣血哪。关于她我不想说什么,我不愿意去想,可是我认真希望她别让我看到,见到她只是叫我要疯狂。他打动我却是不同,可是只要我能做到,而且不让人以为我犯了疯傻,我亦情愿永不再见到他!兴许你以为我真是要疯疯癫癫了,”他努力一笑继又说道,“是呀,要是我试图描述他所唤醒的,或是体现的千万种往昔的回想!可是你不要去瞎说我告诉你的话,我的心灵久久禁闭着自身啊,到头来,终是忍不住要向另一个心灵倾诉。
“五分钟以前,哈里顿仿佛是我年轻时的化身,不是说形象——我见到他真是百感交集,实在无法用理性来跟他说话。
“首先,他像凯瑟琳像得惊人,这就把他和她紧连在一起了。也许,你会以为最能抓住我想象的就在这里,其实最不见得——因为,什么没有使我联想起她?什么没有使我回想起她来?我一看这地面,她的面容就出现在石板上面!在每一片云里,每一棵树中,夜晚充盈在空气里,白昼万事万物随便看上一眼,她的形象总是包围着我!最平常的男人女人的脸面,连我自己的面容都因为同她太像,冷讽讽地讥嘲着我。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可怕的纪念馆,提醒我她实实在在存在过,提醒我我已经失去了她!
“是呀,哈里顿的颜容便是我那不朽爱情的幽灵,映照出我怎样拼命挣扎,紧抓住我的权力、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快乐,以及我的痛苦——
“可是我把这些想法讲给你听,实在是头脑发昏。我无非是要你知道,我无可奈何如此长久孤独下来,何以有他作伴也毫无益处,反倒是加重了我忍受不尽的折磨。一半是这个原因,我也懒得去管他和他表妹如何相处,我没法盯着他们了,再也不能了。”
“可你说的‘变化’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厉夫先生?”我问,他那神情叫我吓了一跳,虽然据我判断他是相当壮实健康,既没有丧失理智的危险,又不像要死的样子。而且,讲到他的理智,他打小时候就喜欢盘踞在黑漆漆的东西上面,沉迷于一些古怪的幻想。对于他长逝的偶像,他兴许是有了一种偏执狂,可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头脑同我一样,健全得很。
“我说不上,只有等它来临,”他说,“如今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