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连同家具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如果它们属于一个平平常常的北方农人,他有一副执拗的面容,粗壮的胳臂腿仿佛天生的优势,专为来穿齐膝短裤和打绑腿似的。这般样坐在安乐椅中的人物,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大杯麦酒冒泡,只要你正好在饭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在这一带山峦间随便走出五六英里,触目皆是。但是希斯克厉夫先生同他的住宅和生活方式,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外貌上看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吉卜赛人,衣着与风度上,又是一个绅士。这是说,他与许许多多的乡绅毫无二致,也许很有点邋遢马虎,可是他的不修边幅并不难看,因为他有挺拔漂亮的身材。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或许有人会怀疑他是教养不够而显傲慢,可我在内心却与他深有同感,这同感告诉我他不是这一类人。我凭本能知道,他的冷漠是出于厌烦卖弄陈列感情,厌烦相互之间显弄亲热。他在掩饰之下一样在爱在恨,认定再度被人爱和被人恨,是有失体面。不,我结论下得太快:我把自己的个性,随心所欲加到他身上去了。希斯克厉夫先生可能是有完全不同的理由,每遇见一个或许想同他交个朋友的人,便把他的手深藏起来。但愿我的脾性是与众不同吧。我亲爱的母亲过去总说,我永远也不会有一个舒适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自己就彻头彻尾证实,我果真是不配有家。
当时我在海边享用一个月的好天气,冷不丁就撞上了一个最是迷人的尤物;只要她没有注意到我,在我的眼中,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女神。我“从未说出我的爱情”……用言辞;可是,如果眼神也能说话的话,这个傻到底的东西兴许猜出了我已经是神魂颠倒。她终于弄懂了我,回送给我一个秋波,一个极尽想象,也寻不出比它更加甜蜜的秋波。我干了什么?说来惭愧,我冷若冰霜地退下阵来,就像一只蜗牛。她越是看我,我越是退避得更冷更远。直到最后,这可怜的小东西开始猜疑起自己的感觉来了,以为她自作多情,惶惶然不知所以,竟说服了母亲拔营而去。
就因为这个稀奇古怪的德性,我得了冷酷无情的美名。多么名不副实,只有我自己晓得。
我在炉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正对着我的房东朝着它走过去的那一把。为填补那一刻的沉寂,我想去摸一摸那只母狗,它离开了那窝崽子,像一条狼似的偷偷溜到我两条腿后面,龇牙咧嘴,惨白的牙齿上馋涎欲滴。
我这一摸,却摸得它喉头里长长一声咆哮。
“你最好别惹这狗,”希斯克厉夫先生同他的狗一唱一和,也咆哮起来,又一跺脚,煞住了底下更凶猛的一片示威声。“它不习惯受宠,它不是当玩物养的。”
然后,他大步走向一扇边门,又高喊起来:
“约瑟!”
约瑟在地窖深处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却没有要上来的动静。因此他的主人冲下去找他,留下我和那只凶暴的母狗,还有一对狰狞的蓬毛牧羊犬,面对面守着。这对狗同那条母狗一道,对我的一举一动都监视得紧。
我并不急着同狗牙交往,端坐不动。可是我以为它们不会懂得无声的羞辱,算我倒霉居然挤眉弄眼,冲着这三个东西扮起鬼脸来了。我的哪个脸相惹火了狗夫人,它勃然大怒,跳上了我的膝头。我把它摔回去,赶忙把桌子挡在中间。我这个动作引起了公愤。六七条四条腿的魔鬼,大小老幼各不相等,从隐蔽的窝穴一齐冲出,包抄汇聚上来。我感受到我的后腿跟和衣摆,成了突出的攻击目标。我一边挥动火钳,挡开那几个大家伙,一边不得不大声呼救,求这家里什么人过来,帮助重建和平。
希斯克厉夫先生和他那个仆人,可恨还是慢腾腾地爬着地下室的阶梯。尽管壁炉那边撕咬嚎叫闹翻了天,可我并不觉得他们走得比平时更快了一秒钟。
老天有眼,厨房里的居民又走出来一个,一个健壮的女人,卷着衣裙,光着两臂,两颊火红,挥舞着一只煎锅冲到我们中间。她将这件武器和她的舌头用得出神入化,奇迹一般平息了这场风暴。等得她的主人到场,只有她一人留了下来,气喘吁吁,就像狂风卷过的海洋。
“见什么鬼了?”他问,一面朝我瞪了一眼。我受了这样欠礼的款待,还要看这种眼色,真是忍无可忍了。
“见什么鬼,真的!”我咕噜着说,“就算那群被鬼附身的猪[ZW(]见《新约·路加福音》第8章第32—33节:“那里有一大群猪,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稣,准它们进入猪里面去,耶稣准了他们。鬼就从那人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湖里淹死了。”[ZW)],身体里的幽灵还比不上你这一伙畜生凶呢。先生,你倒不如把一个生客丢给一群老虎!”
“只要人不碰它们,它们不会惹是生非的,”他把酒瓶放到我跟前说。他把桌子搬回原处,“狗警觉点是它们的本分。来杯酒?”
“不了,谢谢。”
“没给咬着,是吗?”
“要给咬着了,我可要给那咬人的东西留个纪念。”
希斯克厉夫龇牙一笑,面容和缓下来。
“得啦,得啦,”他说,“你受惊了,洛克伍德先生。来,喝点儿酒。这屋里千年难得有客人光临,所以我和我的狗,我愿意承认,实在不懂怎样来接待他们。祝你健康,先生!”
我鞠了一个躬,也回敬了他的祝辞。我开始觉得,为那一群狗的放肆而坐着憋气,真是傻帽。而且,我也不愿生气伤神,来给这个家伙进一步提供笑料,因为他的兴头已经转过弯来了。
他呢,也许细细考虑下来,意识到得罪一个好房客该有多蠢,态度也稍稍友好,说话不再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把代词和助动词一股脑儿砍得精光,还提出了一个他认为是同我利害相关的话题,就是说,谈一谈我眼下隐居地的长处和短处。就我们议及的话题来看,我发现他很有识见。临到告别时,我已经是兴致勃勃,自告奋勇明日再来拜访。
他显然并不愿意我再度打搅。可是我不管,我还要去。说来奇怪,我觉得我自己跟他相比是多么长于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