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得来全不费功夫,但失去时却要忍受这般痛苦。奇怪的是,当她得知孩子保不住了时,就像剜了心头肉一样,竟顾不得身上的剧痛了。更奇怪的是,她这是头一次真心实意地想要个孩子。她很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要这个孩子,然而她的脑子太累了,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外竟想不出任何别的东西。死神就在这间屋子里,但她却没有力量与它抗衡,没有力量去击退它,她只感到恐惧。她渴望有个强壮的人在她身边站着,握着她的手,击退死神,直到她恢复健康,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进行战斗为止。
她心头的怒火已被疼痛淹没了,她希望见到瑞特,但瑞特却不在房里,她又不好意思让人去叫他来。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从漆黑一团的大厅的楼梯底下把她抱了起来,面如死灰,往日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恐惧,扯着嘶哑的嗓子喊着黑妈妈。她依稀记得自己后来被人抬上了楼,以后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她只觉得全身一阵紧似一阵地疼,屋子里回荡着嗡嗡的说话声、佩蒂姑妈的抽泣声,还有米德大夫粗声粗气的命令声。时而还传来急急忙忙上楼下楼的脚步声和人们在楼上过道里踮着脚尖走路的声音。这时她突然意识到死亡与恐惧,就像天空中现出了一道令人头晕目眩的闪光一样,她拼命地尖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然而这叫声最后却只是低低的耳语。
但这几乎是无声的耳语却马上得到黑暗中在床边坐着的一个人的响应。她轻声呼唤的那个人用行云流水般轻柔圆润的声音回答道:“亲爱的,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这儿。”
玫兰妮将她的一只手握住,把它轻轻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死亡与恐惧慢慢退却了。斯佳丽想扭过头来看看她的脸,却怎么也转不动。玫兰妮要临产了,北方佬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进城来。全城已变成一片火海,她必须赶快离开,赶快离开。但是玫兰妮就要临产了,她不能走。她必须和她在一起,直到孩子出生。一定要坚强,因为兰妮需要她的力量。兰妮在忍受着痛苦——一阵接一阵的疼痛,仿佛有许多人拿着通红的铁钳和钝刀在对她施毒刑。她必须握住兰妮的手。
好在米德大夫在,尽管兵营里的士兵需要他,他还是来了,因为她听见他说:“神志昏迷。巴特勒船长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觉得周围忽明忽暗,有时觉得好像是自己在生孩子,有时又好像是玫兰妮在呼喊。这期间,兰妮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她双手冰凉,却丝毫没表现出任何于事无补的焦虑,也没像佩蒂姑妈那样一味地抽泣。每当斯佳丽睁开眼睛说,“兰妮?”她都立刻回答。每次她正要开口轻轻说:“瑞特——我要瑞特。”就马上会像大梦初醒一样想起瑞特并不需要她,想起瑞特那张阴沉黝黑、和印第安人一模一样的脸,想起他那口总是流露出讥讽的白牙。
有一次她说:“兰妮?”回答的却是黑妈妈:“她马上就会来的,孩子。”她一面把一块冷毛巾敷在她额头上,一面焦急地喊道:“兰妮——玫兰妮。”但玫兰妮过了好久才过来。原来玫兰妮此时正坐在瑞特床边,而瑞特已喝得烂醉,头枕在她膝盖上,瘫倒在地板上,呜呜地哭泣着。
每次走出斯佳丽的房间她都看到他在床边坐着,房门洞开,眼巴巴地望着过道对面的房门。他的屋子里乱糟糟的,到处是雪茄烟蒂和一盘盘没动过的饭菜。床上也凌乱不堪,被子也没叠,而他就在上面坐着,不停地抽着雪茄,他胡子拉碴的,一下消瘦了许多。见到她,他从来不问问题。她总是在门口站一会儿,把情况告诉他:“我很难过,她的病情恶化了。”或者是:“不,她没问起你。你知道,她现在还神志昏迷呢。”或者是:“你千万不能失去希望,巴特勒船长。我给你煮点热咖啡,做点吃的吧。你这样会弄出病来的。”
尽管她又累又困,几乎什么感觉都没了,但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总充满了怜悯、痛苦。她明明亲眼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看见他满面愁容、痛苦不堪,别人怎么还会说那些卑鄙无耻的闲话,说他没心没肺、邪恶狠毒、对斯佳丽不忠呢?尽管她已疲惫不堪,但在传达病房里的情况时总尽力让自己的态度比平时还和蔼几分。他看上去就像一名正等候宣判、即将被打入地狱的死囚,又像一个突然置身于敌人包围之中的孩子。不过在玫兰妮看来,所有的人都是孩子。
当她终于喜气洋洋地来到他的房门口,准备告诉他斯佳丽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的时候,她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已经喝掉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满屋酒气熏天。他抬起头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尽管咬紧牙关,他嘴角的肌肉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她死了?”
“哦,不是。她好多了。”
他说:“啊,我的上帝,”说着便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看见他宽阔的肩膀抖动着,像在打摆子。她不无怜悯地注视着他,当发现他是在痛哭时,她的怜悯顿时变成了恐惧。玫兰妮从没见过男人哭泣,更万万没想到像瑞特这样温文尔雅、喜爱嘲弄人、能永远把握住自己的男人会抱头痛哭。
听到他嘴里发出绝望的哽咽,她真的被吓了一大跳。起先她还以为他是喝醉了,心中不免有点发慌,因为玫兰妮一向害怕谁喝醉后发酒疯。但他抬起头时,她瞥见了他的眼睛,才知道他并没醉,于是她疾步走进屋子,轻轻关上房门,向他走了过去。她虽说从没见过哪个大男人痛哭流涕,但却哄过许多哭泣的孩子,帮他们抹去过脸上的眼泪。她刚轻轻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肩头,他的双臂便突然抓住了她的裙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坐在了床沿上,而他则跪在地板上,把头埋在了她的膝盖上,双手发狂似的把她紧紧抓住,抓得她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