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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丽早已觉得身旁的彼得大叔呼吸急促起来,他挺直了腰板坐在那儿,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马耳朵。后来那个缅因州女人突然大笑了起来,她指着彼得叫她的两个同伴看,这使斯佳丽更加注意他了。

“你们瞧那个老黑鬼,胖得简直像只癞蛤蟆,”她格格地笑着说,“我猜他准是你们家的老宝贝,是不?你们南方人并不懂怎么对待黑人,把他们都给宠坏了。”

彼得咽了一口气,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但他仍然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哪个白人把他叫“黑鬼”呢。其他黑人倒是这么叫过。可是没有一个白人这么叫过他。许多年来他彼得可一直是汉密顿家受人尊敬的柱石,如今却被人说成是不可信赖的,还被人叫做“老宝贝”!

斯佳丽感到,而不是看到,彼得那黑黑的下巴由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颤抖起来,于是她自己也不由得感到气得要发疯了。起先这几个女人还在耻笑南方军队,诽谤杰夫·戴维斯,还指责南方人虐待、杀害黑奴。她鄙夷地平心静气地听着。只要是对她本人有利,即使侮辱她不贞洁、不诚实,她也会忍受的。但是,此时她们对这个忠实的老黑人说了这么多愚蠢的话,就像一根火柴掉进了火药堆,她的怒火给点燃了。有好一会儿,她眼睛看着彼得腰带上挂着的一支大骑马手枪,两手痒痒的。这些傲慢、愚蠢、专横的征服者实在是该杀!然而她却只是紧紧地咬着牙,下颚上的肌肉都暴了出来。她暗暗提醒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将来总有一天,她可以直截了当地对北方佬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总有这么一天的,对。老天有眼!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彼得大叔是我们家里的人,”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再见,我们走吧,彼得。”

彼得突然抽了马一鞭,那马一惊向前蹦了起来。当马车颠颠簸簸地朝前走动的时候,斯佳丽听到那个缅因州女人迷惑不解地说:“她家里的人?不见得说是她的亲戚吧?他的肤色黑得很呢。”

这些该死的家伙!应该把他们从地球上消灭掉。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足够多的钱,我一定要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我一定要——

她瞥了彼得一眼,看见一滴泪珠正从他的鼻子上滚落下来。她因为他受了侮辱,心里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怜悯和悲伤,两只眼睛也不由得疼痛起来。仿佛有人愚蠢地虐待了一个孩子似的。这些女人伤了彼得的心——就是这个彼得,在整个墨西哥战争期间曾跟随汉密顿老上校;也就是这个彼得,在主人死的时候将他抱在怀里,他把兰妮和查尔斯扶养大,他一直都在服侍糊涂而傻乎乎的佩蒂帕特,在她逃难的时候“保护”她,投降以后还“弄”了一匹马,穿过满目疮痍的乡间把她从梅肯一路送回家去。而这些女人竟还说黑人不可信赖!

“彼得,”她一面用手抓着他骨瘦如柴的臂膀,一面颤抖地说,“你怎么哭了,真丢人。干吗放在心上?她们不过是几个该死的北方佬而已!”

“她们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好像我是一个傻瓜,不懂她们的话——好像我是个非洲人,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彼得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哼了一声,“她们叫我黑鬼,可我不是什么黑鬼,我一辈子都没有被白人叫过黑鬼!还说我是老宝贝,说什么黑鬼是不可信赖的!说我这人不可信赖!哼,当初老上校死的时候对我说:‘你,彼得!就好好照看我的孩子吧,好好照看年轻的佩蒂帕特小姐吧,’他说,‘她头脑简单得像只蚂蚱。’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好生照看着她。”

“除了天使加百列,谁也没有你干得这么出色,”斯佳丽安慰他说。“没有你,我们哪能活到今天!”

“谢谢你这么说,小姐。这种事情只有我知道,只有你知道,他们北方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搭界的,斯佳丽小姐?他们不了解我们南方人。”

斯佳丽没有作声,因为她憋了一肚子火,刚才在那几个北方佬女人面前没有发作,这会儿仍在肚子里燃烧着。两人默默无言地赶着车回家。彼得已停止了抽泣,他的下唇也开始渐渐地鼓了起来,鼓得让人惊讶,最初的伤心情绪正在渐渐平息,而怒火却在心坎里越烧越旺。

斯佳丽想:这些该死的北方佬真怪!这几个女人看到彼得肤色是黑的,似乎就以为他没长耳朵,听不见,以为他不像她们那样有敏锐的感情,不会伤心。他们北方佬不懂得应该耐心地对待黑人,他们跟孩子一样,应该受到指导、表扬、疼爱乃至责备。他们不了解黑人,也不了解黑人和他们旧主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们却发动了一场战争来解放他们。现在他们虽把黑人解放了,却又不愿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仅仅是利用他们给南方人造成恐怖罢了。他们不喜欢黑人,不信任黑人,不了解黑人,却一直大声疾呼地宣传说,南方人不知道如何与黑人相处。

他们居然说什么不能信任黑人!斯佳丽对黑人远比对大多数白人信任,也肯定比对任何一个北方佬信任。他们身上具有忠诚、耐劳、仁爱等品质,不是任何煎熬能破坏的,也不是金钱能买到的。她想起面临北军入侵却仍然留在塔拉庄园的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黑人,当时他们本可以逃走,或者参军去过悠闲的日子。但是他们留下来了。她想起迪尔西当初是怎么陪她在棉田里干苦活的,又想起波克是怎么冒着生命危险偷邻居家的鸡来给家里人吃的,还想起黑妈妈为防止她做错事又是怎么跟着她到亚特兰大来的。她同时想到自己邻居家的那些仆人,也都忠心耿耿地始终厮守着他们的主人。男主人在前线打仗时,他们保护着自己的女主人,在战乱的恐怖中陪着她们去逃难,受了伤的他们护理,死了的他们掩埋,失去亲人的他们给以安慰。他们替主人干活,代主人乞讨、偷窃,为的是主人的桌子上不致缺乏食物。即使在现在,虽然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对他们许下了种种奇迹般的诺言,他们仍然舍不得离开他们的白种主人,而且比以前当奴隶的时代更加劳苦。然而这一切,北方佬是不了解的,也永远不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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