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那幢房子出来时,天正下着雨,天空是一片暗淡的油灰色。广场上的士兵都进那些临时营房中躲雨去了,街道上空无一人,也见不到任何车辆,她知道自己得走老远的一段路回家去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着,白兰地的酒力渐渐消失了。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冰凉的雨点针刺般打在她脸上。佩蒂姑妈的薄斗篷不一会就被雨给淋得湿透了,湿乎乎地贴在她身上。她知道那套天鹅绒衣服也快淋坏了,帽子上的几根羽毛也都湿漉漉地耷拉着,就像长在塔拉庄园潮湿鸡棚里的公鸡尾巴上一样。人行道上的铺路砖七零八落的,有时好长一段路上干脆全都没了砖头,走在上面烂泥直没到脚踝,鞋像是让胶水给粘住了似的,后来甚至连鞋都从脚上掉下来了。每次她弯下身去把鞋子重新穿上时,裙边都碰到了泥浆。她压根儿没想绕过泥潭,而是让那沉重的衣裙从泥浆里拖过去。她能感觉到那湿淋淋的衬裙和裤子裹在脚踝上冷冷的,可她也顾不得刚才曾拿来进行赌博的这套衣服给弄得不像样子。她只觉得心灰意冷,并且是既沮丧又绝望。
她对家里人说了那么多豪言壮语,现在哪还有脸回塔拉庄园去见他们?她怎么对他们说,他们全都得到别处去?那红色的田野,那高高耸立的松树,那黑沉沉的沼泽地,还有在那一片雪杉的浓荫下静悄悄地埋着母亲的寂静墓地,这一切她怎么舍得离开?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滑滑的街道上缓缓地向前走的时候,对瑞特的仇恨又开始在心头燃烧。那真是个十足的流氓!她巴不得他们真的能绞死他,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不必再见到他了,因为他知道她受到的耻辱,出的丑。只要他愿意,他当然可以为她搞到那笔钱。哦,绞死他还算是便宜了他呢!谢天谢地,这会儿他见不到她了。她全身湿透了,头发披散着,牙齿冻得格格直响,她现在的模样多难看呀,他见了准会笑话她的!
她在烂泥里歪歪斜斜地滑着走着,还不时地停下来喘口气儿、拔鞋跟,匆匆地从那些黑人身旁走过,他们都很没礼貌地咧着嘴笑她,还互相哈哈大笑着。这些黑皮猴好大的胆子,竟敢笑她!竟敢咧着嘴笑塔拉庄园的斯佳丽·奥哈拉!她真想找人用鞭子把他们一个个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北方佬真不是东西,竟然把这些人给解放了出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白人。
当她走到华盛顿街,周围景象之沉闷看上去跟她的心情一样。这儿丝毫见不到桃树街上那种繁忙和振奋。过去很多漂亮的房子,现在都毁坏了,很少有重新修复的。到处都是被烟火烤焦了的屋基,不时还可以见到黑乎乎的烟囱孤零零地耸立着,人们都称之为“谢尔曼的哨兵”,让人看了甚是气馁。一条条杂草丛生的道路通向过去曾经有过房屋的地方,过去的草坪现在枯草丛生,一排排下车台上还留着她熟悉的一些名字,拴马的桩子上却不再系有缰绳。沿路都是泥浆和光秃秃的树木,寒风凛冽,凄雨绵绵,四周寂静无声,一片凄凉。她的两只脚都湿透了,回家的路是多么漫长啊!
她听见背后有马蹄踩在泥水里的叭嗒声,便往狭窄的人行道上避让,以免佩蒂帕特姑妈的斗篷溅上更多的泥浆。一匹马拉着辆轻便马车慢慢驶来,她回过头看了看,心想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她就一定要请求搭车。马车驶近时,尽管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看到了防水油布下那个赶车人的脸,那块油布从他的下巴处一直遮掩到马车的挡泥板。那张脸有点面熟,所以她便走近街心想看个清楚,这时那人窘迫地轻咳了一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道:“哎呀,这不会是斯佳丽小姐吧!”
“啊,肯尼迪先生!”她一边喊着,一边踩着泥水穿过街心,将身子靠在了满是污泥的车轮上,全然不顾那件斗篷会糟蹋成什么样子。“怎么会碰到你?真是高兴极了!”
听到她说出这么毫不掩饰的热忱话,他高兴得脸都涨红了,连忙朝马车的另一侧吐了一口带烟叶汁的唾沫,敏捷地跳下了马车。他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便掀起油布扶她上了马车。
“斯佳丽小姐,你孤零零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呀?你不知道近来这里非常危险吗?你浑身都淋湿了,来,用这条车毯把脚裹上。”
他像一只咯咯叫着的母鸡,围着她忙碌着,这时她听凭着他的摆布,乐得让人照料,让自己好好舒服一下。有个男人,哪怕是婆婆妈妈的弗兰克·肯尼迪咯咯地叫着、责备着围着她转,她也觉得心里很惬意。特别是在刚刚受到瑞特残酷无情的对待后,她尤其感到安慰。哦,现在她离老家那么遥远,能见到一个老乡是多么让人高兴啊!她发现他的衣服穿得很整齐,那辆轻便马车也是新的。那匹马看上去还小,喂养得也很结实,可是弗兰克却看起来比他的年纪大多了,也就是说比起他那年跟手下人在塔拉庄园度圣诞夜时老多了。他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一双黄黄的噙着泪水的眼睛深陷在布满皱纹的松弛皮肤里。他那姜黄色的胡须稀疏了,上面还沾着一丝丝的烟叶汁,乱蓬蓬的,仿佛他老是在乱挠似的。不过,他看上去生气勃勃,心情愉快,与斯佳丽随便从什么人脸上看到的那种悲伤、担忧、疲惫的神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城里。我上星期碰到过佩蒂帕特小姐,她并没说起你要来。有没有人——哦——塔拉有没有人跟你一块儿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