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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马蹄声渐渐地慢了下来,由跑步转为走步,那自然真切的程度着实让人吃惊。接着,细石院径上响起了有节奏的得得声。有人骑马来了——是塔尔顿家的还是方丹家的?她迅速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像着了魔似的隔帘偷看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来者无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那是一位相貌粗鲁、身材矮壮的汉子,一脸很不整洁的大黑胡子散乱在钮扣都没扣好的蓝军服上。眶距太近的一双小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眯成了两条缝,他从容不迫地从绷紧的蓝军帽檐下察看着这座房子。在他慢慢地下马、把缰绳扔过拴马桩时,斯佳丽屏住的一口气总算喘了过来,不过喘得十分突兀而且痛苦,像是当胸挨了一击似的。一个北方佬,一个臀部插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而斯佳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座房子里,还带着三个有病的弱女子和两个婴儿!

那北方佬慢悠悠地沿着院子走过来,一只手放在枪套上,两颗小眼珠子左顾右盼,这时斯佳丽的想象像飞旋的万花筒映现出一幅幅杂乱的画面,都是佩蒂帕特姑妈悄悄讲述的故事:女子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遭到袭击;有人被割破喉管;房屋在垂死的妇女头上燃烧;孩子因哭叫被挑在刺刀尖上——总之,与“北方佬”三字联系在一起的种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恐怖一齐涌上了心头。

惊骇之余斯佳丽的第一个冲动是想躲进贮藏室,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扶梯飞奔下楼,一路尖叫着往沼泽地那儿跑——反正只要能从那人手中逃脱就行。接着,她听见那人蹑手蹑脚地登上前院的台阶,随后又鬼鬼祟祟地跨进过道,斯佳丽知道逃走的路已被切断。她吓得手脚冰凉,没法动弹,只听那人在楼下从一间屋子窜到另一间屋子,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脚步便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大胆了。此刻他在餐室,再过一会儿就要进厨房了。

一想到厨房,斯佳丽顿时怒火中烧,仿佛心被扎了一刀,在压倒一切的愤怒面前,恐惧退却了。厨房!那儿的炉灶上有两只陶罐,一只正炖着苹果,另一只正用好不容易从十二棵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菜园里弄来的蔬菜炖什锦羹——九个人就指着这充饥,而事实上这连两个人都吃不饱。斯佳丽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一直在抑制自己的食欲,等其他人回来再吃,所以当她想到那北方佬要把他们可怜的饭食吃掉,禁不住气得浑身发抖。

这些天杀的强盗!他们像蝗虫一般从天而降,把塔拉洗劫一空,想让这里的人慢慢地饿死,现在又回来还要偷走这么点儿可怜的残余食物。斯佳丽空空如也的胃部一阵痉挛。

“我向上帝起誓,至少这个北方佬再也偷不成人家的东西了!”

她脱去那只旧鞋,光着脚吧嗒吧嗒迅捷地走到写字台前,甚至那个溃烂的脚趾也不觉得痛了。她悄没声儿地拉开最上边的抽屉,抓起她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那支沉甸甸的手枪,查尔斯生前曾把它带在身上,却从来没有放过一枪。斯佳丽从挂在墙上的那把军刀下的皮弹夹内摸出一枚火帽,把它装进弹膛,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哆嗦。她迅速而又无声地跑到楼上的过道里,然后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藏在裙裥中紧贴大腿握着手枪,飞身下楼。

“是谁?”一个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声音喝道。

斯佳丽在楼梯半道上站住了,这时血在她太阳穴里跳得那么响,她几乎听不见那人的声音了。

“别动,否则我开枪了!”那个声音在叫。

他半蹲半站在餐室门口,身体像拉紧的弓,一只手持枪,一只手拿着一只花梨木针线匣,里边有金顶针、金柄剪子、织补用的小小金顶。斯佳丽的两条腿从脚底一直凉到膝盖,但是怒火把她的脸都快烧焦了。埃伦的针线匣在那人手里。她真想大声喊叫:“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肮脏的……”可是她喊不出来。她只能隔着栏杆瞠目而视,眼看着他的面孔由凶狠、紧张变成一副半似冷笑、半似谄笑的嘴脸。

“敢情这房子里还有人,”他说着把枪插回到皮套里,同时跨进过道,站到斯佳丽下面的楼梯脚边。“就你一个人吗,小妞儿?”

斯佳丽闪电般地把手枪举过栏杆瞄准了那个惊恐万状的大胡子脸。他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摸自己的枪,斯佳丽已经扣动了扳机。手枪的反冲力让她摇摇晃晃,一声巨响震聋了她的耳朵,一缕硝烟直冲鼻孔。那汉子扑通一声朝后倒在了地上,半个身子跌入餐室,这股力量之猛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匣从他手中掉落,里边的东西都撒在了他周围的地板上。斯佳丽几乎是无意识地奔下楼梯站在他的旁边,俯视着那张脸变成了什么:鼻子现在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凹坑,被火药烧焦的眼睛目光呆滞。就在她凝神细看时,两股鲜血——一股从他脸上,另一股从他脑后——顺着光亮的地板缓缓地流淌着。

是的,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一个人。

袅袅硝烟飘向房顶,两股殷红的鲜血在她脚边漫延。她站在那里的一会儿工夫不知有多长,在盛夏上午的寂静中,任何不相干的声音和气味,包括她心脏急如鼓点的搏动、木兰花叶丛轻微的沙沙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野禽的悲鸣以及窗外的花香,无不比平常增强了好几倍。

过去,即使在狩猎时遇到需要结果动物性命时,她也总是竭力避开。她无法忍受猪在屠刀下的哀号或兔子陷入罗网时的尖叫。可现在,她竟杀了人。“这是凶杀!”她迟钝地想。“我犯了桩凶杀案。哦,我不可能遇上这种事!”这时,地板上一只指头粗短、汗毛长长的手映入她的眼帘,这只手离针线匣很近很近,忽然,她重又精神倍增,而且产生了一种冷血、残忍的快感。她真想用脚跟在那家伙鼻子部位的伤口里碾它几下,让自己的光脚蘸上他热乎乎的血,以此解恨和获得快感。她这一枪为塔拉庄园报了仇,也为埃伦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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