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雨,到处热气蒸腾,败军冒雨退入了亚特兰大。成千上万的士兵如潮水涌来,经过七十六天且战且退,连饥带累,他们都已拖得筋疲力尽。他们的马匹都饿得只剩下了骨架,靠那些碎绳子、断皮条,勉强把大炮和弹药车在背后拖着。但是他们败而不溃,退而不乱,依然井然有序,衣衫褴褛却意气风发,破碎的大红战旗在雨中招展着。他们在老翰麾下学会了退兵之道,老翰用兵不仅进攻有术,且退兵有方。这支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队伍,和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节拍大摇大摆地从桃树街开过,全城百姓闻讯一齐出来欢迎。无论是胜是败,终究这是他们自己的队伍啊。
不久前才开上去的州民团,原本崭新、光鲜的军服,现在也弄得乌七八糟,跟那些正规部队的老兵难分彼此了。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三年来为自己不上前线百般辩解寻找理由,如今都可以抛在脑后了。他们已经抛弃了后方的安宁,去换取了作战的苦难。其中有不少人还抛弃了生的欢乐,去换取了死的痛苦。现在他们都是经历过了大阵势的军人了,虽然只打了一仗,可还是经历了大阵势的,他们的表现可不含糊。他们在欢迎的人群中发现了熟面孔,便以自豪、挑战般的眼光对着他们直看。他们现在也可以昂起头来走路了。
自卫队的老老少少也走过去了,老的已经累得连腿都快挪不动了,小的苦着脸,仿佛小孩子过早遇上了成年人的问题,感到疲于应付。斯佳丽看见了菲尔·米德,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了:黑黑的脸上尽是硝烟和尘垢,他的劳累从那紧皱的眉头可见一斑。亨利伯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他没了帽子,拿块旧油布剪了个洞套在脖子里,脑袋却只能在雨中淋着。梅里韦瑟爷爷则坐在一辆炮车上,脚上没穿鞋,用一些拼拼凑凑的布条儿裹着。但是她找来找去,就是不见约翰·韦尔克斯的踪影。
然而约翰斯顿部下的老兵却一律迈着坚韧而豪迈的步伐向前走着,三年来他们始终迈着这样的步伐,他们至今还劲头十足,看见有漂亮的姑娘就咧咧嘴、挥挥手,看见没穿军装的男人就喊上几句粗话挖苦挖苦。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去防守环城的工事——这里的工事就不是那么几条匆匆赶挖起来的浅沟了,那可都是齐胸高的土工作业,上堆加固的沙袋,顶上还排着尖木桩。红土沟顶上还垒起了红土墩,绵延不绝的战壕环绕全城,只等着来人守卫。
群众像欢迎凯旋归来的部队一样欢迎了他们。虽说大家心里都很忧虑,可是既然情况已明摆着,既然形势已坏到了这一步,既然战火已烧到了前院,城里百姓的态度也都发生了变化。那种惶惶之态和歇斯底里之状,如今都已经看不到了。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都不形于色了。大家都显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尽管这高兴是硬装出来的。大家都想在部队面前表现出信心十足、勇敢无畏的样子。大家纷纷学着老翰临被解职前讲的那句话:“有我亚特兰大就丢不了。”
既然胡德还是在往后撤,不少群众也就跟士兵们存有同样的想法,那就是很希望老翰能够复出,不过他们都把话放在肚子里,只是用老翰的话来给自己打气:
“有我亚特兰大就丢不了!”
约翰斯顿将军那种小心谨慎的战术,胡德一概弃而不用。他对北军一会儿东边进攻,一会儿西边出击。谢尔曼就把亚特兰大一点点围住,好比一个摔跤运动员,想伺机再揪住对手。胡德不是守在工事里,等待北军来攻,而是冒冒失失地出击,死命向对方扑去。短短几天工夫,两军在亚特兰大和埃兹拉教堂便接连打了两仗,这两仗都是大仗,相形之下桃树溪之战只能算是小接触了。
然而北方佬总是打退了又来、步步紧逼。他们虽伤亡惨重,却照样承受得起。他们的大炮只管不断地向亚特兰大城里轰击,打死了房内的百姓,掀掉了民房的屋顶,并在街上炸出了一个个大坑。城里的居民都尽可能找地方躲避着,有的躲在地窖里,有的躲在地洞里,也有的躲在铁路道口浅浅的地道里。亚特兰大眼看就要被围攻下了。
胡德将军就任十一天,损失的兵力就几近约翰斯顿且战且退七十四天人员伤亡的总数,而造成的结果,则是亚特兰大三面被围。
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方向的铁路现已全部落入谢尔曼手中。往东的铁路线上又都是他的部队,朝西南通向亚拉巴马的铁路也已被切断。只有南去梅肯和萨凡纳的铁路至今还可以通。城里士兵、伤员、难民一大堆,仅凭这么一条铁路如何应付得了这么一个人满为患的城市眼下的急需?不过,只要这条铁路一天不失,亚特兰大总还能坚守一天。
斯佳丽一下子明白了,由于这条铁路现在举足轻重的地位,谢尔曼必将奋力来夺取,胡德也必将拼命死守,她吓坏了。因为这条铁路穿过自己的家乡县,通向琼斯博罗。而塔拉庄园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比起这人间地狱般的亚特兰大,她觉得塔拉庄园真可以算是个洞天福地了,可惜塔拉庄园离琼斯博罗才五英里!
亚特兰大之战打响的那天,斯佳丽和另外好几位太太起先都还撑着小伞,坐在店铺房子的顶上看打仗。可是没多久街上就落下了第一发炮弹,吓得她们连忙逃进地窖里。也就是从那天晚上起,城里的妇幼老弱开始大批大批地撤离。他们的目的地是梅肯。当夜就搭车走的有许多是老难民了,他们跟着约翰斯顿从多尔顿一路撤下来,已经辗转过五六个地方了。他们的行囊比初到亚特兰大时又轻了许多。多半只带了一只手提包,另外还有一顿用印花大手绢包裹着的极简单的午餐。时而还可以看到有战战兢兢的奴仆手里提着银质的水壶和刀叉,甚至还有捧着一两张老祖宗肖像的,那显然是最初从老家出逃时抢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