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又叫道:“别说了!”她拼命克制住自己,按捺住内心的情绪,不让脸上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自己的心事,可千万千万不能让玫兰妮识破了,连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能让她看出来。
玫兰妮是个绝顶乖巧的女子,见自己触到了人家心灵的痛处,也难过得两眼噙着泪水。韦德是可怜的查尔斯去世后才出生的,她怎么能跟斯佳丽重提这么不愉快的事呢?她怎么能这么冒失?
“我帮你宽衣睡觉吧,我最最亲爱的,”她赔笑说,“我来给你按按头。”
“你别管我。”斯佳丽的脸板得像石头。玫兰妮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哇地一声哭了并急忙逃了出去。这一夜斯佳丽躺在床上却流不出泪来,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切美梦都破灭了,没有个同床共枕的人,真心如刀绞!
既然这女人怀着阿希礼的孩子,斯佳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和她在一幢房子里住下去了,心想还是回塔拉去吧,回自己的老家去吧。她只要再看上玫兰妮一眼,心里的秘密不尽显露在脸上才怪呢。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她已拿定主意,决定吃罢早饭就马上打点行装。斯佳丽沉着脸不吭一声,玫兰妮满面愁容,佩蒂则觉得莫名其妙,娘儿仨刚坐下吃早饭,不想却来了份电报。
电报是阿希礼的贴身仆人摩西给玫兰妮打来的。电文如下:
“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我是不是回来?”
谁也不懂这份电报是什么意思,娘儿仨吓得瞪大了眼,面面相觑,斯佳丽也早已把打算回家的事忘了个精光。她们连早饭都没吃完就坐车上街,打算去给阿希礼的团长打个电报,人还没进电报局,团长的电报倒先来了。
“韦尔克斯少校于三日前外出执行侦察任务,至今下落不明,特此奉告,深表遗憾。一有情况即当再告。”
回家的路上一片凄切:佩蒂姑妈拿着手绢掩面而泣,玫兰妮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坐着,斯佳丽则瘫在车厢角落里直发呆。一到家,斯佳丽就跌跌撞撞上了楼,一头冲进自己房里,从桌上抓起念珠,扑通一下跪下来,想祷告。可是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有无限的恐惧压在心头,模模糊糊意识到上帝已经明察了她的罪孽,今后再也不会保佑她了。她居然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还要把他据为己有,所以上帝就杀了他,作为对她的惩罚。她想祈祷,却抬不起眼来仰望苍天。她想哭,却欲哭无泪。她的眼泪似乎已涨满了胸膛,火辣辣地在胸口翻滚,可就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玫兰妮。她的脸像白纸剪成的一个瓜子图形,背后衬着黑黑的头发。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活像一个在黑暗里迷了路、惊恐万状的孩子。
“斯佳丽,”她伸出双手说,“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你可千万别见怪啊,因为你——你现在是我惟一的依靠了。斯佳丽,我看我们家那位准是凶多吉少了!”
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偎到了斯佳丽怀里,抽抽搭搭起来,连两个小乳房都跟着一起一落。又不知怎么的,她们俩就紧紧相拥,一起躺到了床上,斯佳丽也哭了,她的脸紧贴着玫兰妮的脸,泪水交融。哭固然难受,但是比起哭不出的滋味来,终究要好过些。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死了,死了,阿希礼死了!我爱他倒害了他!斯佳丽伤心的眼泪一阵阵往外涌,玫兰妮却从她的泪水中得到了安慰,两条胳膊把她的脖子搂得更紧了。
“他总算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她悄声说。
“可我呢,”斯佳丽心里想,现在她满怀痛苦,也无心使小性子吃醋了,“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只有临别时他脸上的那副表情,算是留给我的惟一纪念。”
阿希礼最初一直是被当作“下落不明——可能已阵亡”处理的,所以伤亡名单上他的名字下也总是标着“下落不明——可能已阵亡”的字样。玫兰妮一连给斯隆上校打了十多份电报,最后终于来了一封信,信中充满了同情,说阿希礼带领一个骑兵班外出执行侦察任务,没有归来。当时有消息说在北军阵地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接触,摩西悲痛欲绝,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过阿希礼的遗体,但没有找到。现在玫兰妮倒是冷静得出奇,她马上给摩西电汇了一笔钱,叫他回来。
后来伤亡名单上阿希礼的名字下换成了“下落不明——可能已被俘”的字样,全家这才在愁苦中看到了一线希望,重又获得了一点生气。玫兰妮总是守在电报局不肯走,火车她更是班班必候,一心盼着能有信来。她身子虚弱,现在怀了孕又处处行动不便,可是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听米德大夫的嘱咐在家卧床休息。她始终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晚上,斯佳丽已经上床好半天了,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里踱来踱去。
一天下午,她从街上回来,出现了异样的情况:赶车的彼得大叔惊慌失色,车上还多了个瑞特·巴特勒扶着她。原来她在电报局晕过去了,正巧瑞特路过,看见这乱糟糟的场面,便把她送回家来了,他把她抱上楼,一直送到房里,当时全家惶惶然,忙忙乱乱,都急着去取烫砖、毯子和威士忌了,他拿了几个枕头一垫,扶着她在床上靠着。
“韦尔克斯太太,”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有喜了吧?”
玫兰妮要不是头晕眼花、浑身虚弱、满心苦楚的话,听他这么一问肯定是受不住的。平日里小姐妹之间一提到她有喜她都要不好意思,每次去让米德大夫做检查,更是像硬着头皮去受罪。一个男人,特别是瑞特·巴特勒,竟会问这样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可是眼睁睁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只能点点头。点了点头以后,倒也觉得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看得出来他完全是出于好意,出于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