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放号炮了!河水暴涨了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里,彼得堡曾降暴雨,涅瓦河水位急剧上升,当时曾鸣炮报警。,”他想道,“到早晨水就会淹没低洼的地方,泛滥到街道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的老鼠就会泅出来,人们会顶风冒雨,浑身湿淋淋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家里的那些零碎东西搬到顶楼上……现在几点钟了呢?”他刚一想到这点,附近什么地方一架滴答作响的挂钟,仿佛卖力地匆匆敲了三下。“哎呀,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还等什么呢?马上就走,直接去彼得罗夫公园,在那儿挑选一个被雨淋透的大灌木丛,用肩膀一碰,头上就会洒下无数的水珠……他关上窗子走开了,点上蜡烛,穿上坎肩和大衣,戴上帽子,端着蜡烛来到走廊,想找到那个不知睡在哪间小屋一堆堆废品和蜡烛头中间的衣衫褴褛的人,付清房钱,就离开旅馆。“这是最好的时机,时不再来啊!”
他在又长又窄的走廊上走了很久,没找到一个人,正打算大声叫喊,突然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个旧柜子和一道门之间,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好像是活的东西。他端着蜡烛弯下身子,看见了一个孩子——一个最多五岁光景的小姑娘,衣服湿淋淋的,像块湿抹布,身子不住地抖动着,呜呜咽咽地哭着。她似乎并不害怕斯维德里盖洛夫,而是用她那双目光呆滞而惊异的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他,偶尔抽泣几声,就像那些哭了很久,并已经停止哭泣,甚至已经转忧为喜,但又偶尔会抽泣几声的孩子一样。小姑娘的脸蛋苍白又憔悴,她冻僵了。可是“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看来她是躲在这儿,已经一夜没睡了”。他开始询问她。小姑娘突然有了生气,用孩子的语言急促地、咿咿呀呀地对他说了起来。什么“妈妈”,什么“妈妈打了”,什么一只茶杯被她“打波(破)了”。小姑娘不停地说着,从她说的这些话里可以大致推测出,这是个谁也不疼的孩子,她的母亲大概就是这家旅馆的一个厨娘,老是喝得醉醺醺的,经常揍她,吓唬她;小姑娘把妈妈的一只茶杯打破了,吓得要命,傍晚的时候就跑出来了;她大概在院子的什么地方躲了很久,淋了雨,最后溜到这儿,躲在柜子后面,在这个角落里呆了一夜,由于潮湿,由于黑暗,还由于害怕又要挨打,她一直哭个不停,浑身哆嗦。他把她抱起来,带回自己的房间,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掉衣服。她没有穿袜子,满是窟窿的鞋子湿漉漉的,就像在水塘里泡了一夜似的。给她脱了衣服之后,他让她躺到床上,用被子把她连头捂上。她马上就睡着了。这以后,他又闷闷不乐地沉思起来。
“我又想多管闲事了!”他断然说道,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痛苦和愤怒的情感。“真荒唐!”他恼怒地端起蜡烛,去找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无论如何要把他找到,赶紧离开这儿。“唉,小姑娘呀!”他心里诅咒地想道,正要开门,但又转身望了望小姑娘,看她是不是睡着了,睡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掀开。小姑娘正在酣睡,进入了梦乡。她在被子里暖和了,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不过奇怪的是,这种红晕仿佛比一般小孩脸上的红晕显得更加鲜艳、更浓烈。“这是发热的红晕。”斯维德里盖洛夫想,这仿佛是酒后的红晕,仿佛她被灌了一满杯酒。两片鲜红的嘴唇像火一样在燃烧,冒出一股热气,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忽然觉得,她那又长又黑的睫毛似乎在不住地颤动,在一眨一眨的,仿佛微微扬了起来,而那双狡黠、锐利、没有一点孩子气的不停地眨动的小眼睛从睫毛底下窥视着,仿佛小姑娘并没有睡着,而是装睡的。是的,果然如此:她咧开嘴微笑呢;嘴角在颤动着,仿佛还在忍着笑。不过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已经笑出来了;这是一种露齿的毫无遮掩的笑;在这张没有一点儿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一种无耻的、挑逗性的神情;这是淫荡,是风流女子的脸孔,是无耻的法国妓女的脸孔。瞧,那两只眼睛毫无顾忌地睁开了,向他丢出一个火一般无耻的眼色,在喊他,在笑……在这种笑里,在这双眼睛里,在小女孩脸上的这种下流表情里,有一种极端丑恶的、侮辱性的东西。“怎么!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斯维德里盖洛夫不禁大吃一惊,低声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她已经把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完全向他转过来了,伸出了两臂……“啊,该死的东西!”斯维德里盖洛夫惊叫起来,举起手来揍她……可就在这时,他醒了。
他仍然躺在那张床上,仍然裹在被子里;蜡烛并没有点燃,窗子上有了亮光,已经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