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他斩钉截铁地开口说道,不过带有相当大的火气,“您昨天表示,希望我到这里来接受什么审问(他特别强调了审问一词)。我已经来了,如果您有什么要问,那就问吧,否则的话,请允许我离开。我没有空,我有事……我得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葬礼,那个人……您也是知道的……”他补充了一句,但是立刻又为补了这么一句而生自己的气,因此马上变得更加怒气冲冲,“我对这一切都厌烦透顶,您听见了吗,而且早就厌烦了……我生病也多多少少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而言之,”他几乎大喊大叫起来,因为他觉得说生病那句话更不得当,“总而言之:请您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放我走……而假如您要审问,那就一定得按照规章办理!否则我就决不允许;鉴于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也办不成,因此我暂时告辞了。”
“上帝啊!您这是怎么啦!我究竟有什么好问您的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马上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像只母鸡那样咕嗒咕嗒地说个不休,“请不要着急,”他又忙碌起来,一会儿在屋子里蹦来蹦去,一会儿又突然请拉斯科尔尼科夫坐下,“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您终于到我们这里来了……我是把您当作客人而加以接待的。至于我这该死的大笑,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就请您老兄多加原谅吧。您是叫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吧?您的名字和父名好像是这样吧?……我是一个神经质的人,您的那些锋芒毕露的俏皮话使得我忍俊不禁;真的,有时候我会笑得像橡皮筋一样抖个不停,而且一笑就半个小时……我太爱笑了。从我这种体质来看,我真担心有一天会瘫痪呢。呃,您倒是请坐呀,您怎么啦?……请坐啊,老兄,否则的话,我会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只是听着,观察着,仍然怒形于色地紧皱双眉。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可是手里依旧拿着帽子。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要告诉您一些情况,关于我自己的情况,也可以说是向您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接着说道,他继续在屋子里忙乱地蹦来蹦去,并且依然像原先那样似乎极力避免与客人的目光相遇。“您要知道,我是一个单身汉,地位低微,默默无闻,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有不少的恶习难改,然而现在已经变得聪明老成了,而且……而且……您是否已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在我们这里,也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咱们彼得堡的各个圈子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碰到了一起,彼此还都是半面之识,但可以说是相互敬重,唔,就像现在我和您一样,他们必然会整整半个小时都找不到一个交谈的话题——彼此干巴巴地坐着,面面相觑,双方都觉得尴尬之极。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交谈的话题,譬如说,女士们……又譬如说,上流社会那些伶牙俐齿的高雅人士,他们总是能找到交谈的话题,c’estderigueur,法文,意为“这是必然的”、“这已习以为常”。而像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士,也就是说富有思想的人,——却总是忸忸怩怩,拙于言辞……老兄,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没有共同的利益呢,还是因为我们过于重视坦诚相见,不愿相互欺骗呢,我不知道。对吗?您怎么认为?哦,请您把帽子放下来吧,好像马上就要走似的,看着真叫人怪不好意思的……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
拉斯科尔尼科夫放下帽子,仍旧一声不吭,他阴沉着脸,紧皱双眉,凝神细听波尔菲里这些空洞无物、互不连贯的废话。“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当真想用这些愚不可及的废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咖啡我就不请您喝了,这里不方便嘛;可是为什么不跟朋友一起坐上那么五分钟,开一开心呢?”波尔菲里没有停下来,依旧像爆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休,“您要知道,所有这些公务……老兄,我老是这样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个不停,您可别见怪啊;请原谅,老兄,我生怕惹您生气了,可是走动走动对我来说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我老是坐着,能这样走来走去地活动五分钟,真是喜出望外,我有痔疮啊……我一直打算采用体操疗法;据说那些文官们,四等文官,甚至五等文官,都喜欢跳绳呢;您瞧,就是这么一回事,在我们这个时代,科学……就是如此……至于这里的那些公务、审问和所有的程序……老兄,您自己刚才就提到了审问……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有时把审问者弄得比被审问者还要晕头转向……关于这一点,刚才您老兄说得一针见血,而且非常俏皮(其实,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未发表过任何类似的意见),把人弄得如坐云雾!真的,弄得你如坐云雾!翻来覆去的老是那一套,翻来覆去的老是那一套,就像打鼓一样!您瞧,现在正在进行改革指1864年俄国的司法改革。这次改革规定,法院脱离行政机关,独立行使审判职能,过去属于警察局的侦查科也脱离警察局而归属法院,而法院审理案件必须有律师和陪审员参加。,我们至少可以改换一下名称嘛,嘿!嘿!嘿!至于说到我们的司法手段,——一如您非常俏皮地说的那样,——我完全赞同您的意见。您倒说说看,在所有受审的人中间,甚至是那些身穿粗麻布衣服、最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当中,有谁不知道,譬如说,一开始总是提出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麻痹他的警惕性(这是您的粲花之论),然后照准天灵盖来个当头一棒,而且是用斧背,打他个措手不及,嘿!嘿!嘿!照准天灵盖,用您的妙喻高论来说!嘿!嘿!您竟会当真以为我是想用公房的话题把您……嘿!嘿!您真是一个讽刺人的高手。行啦,我不再说了!啊呀,对了,顺便说一下,这叫一句话引出另一句话,一个想法生出另一个想法,——您刚才不是还提到规章吗,您要知道,关于审问的规章……哼,按规章办又怎么样呢!您要知道,规章在许多情况下都是胡说八道。有时候像朋友那样谈谈心,反倒更为有用。规章是永远也跑不了的,这一点请您尽可放心;不过我倒想请教您,规章实质上是什么?一个侦察员不能每走一步都受到规章的束缚。要知道,侦察员的工作,可以这么说吧,是一种自由的艺术,当然这是就某一点而言,或者是从大体上来说……嘿!嘿!嘿!”